《隨園詩話·卷八》

　　一

　　諷世語最蘊(yùn)藉者，某《游春》云：“地濕莎青雨后天，桃花紅近竹林邊。游人本是農(nóng)?？?，記得春深要種田。”《詠?！吩疲骸安刹蓶|風(fēng)葉滿籃，御寒功已在春蠶。世間多少閑花草，無補(bǔ)生民亦自慚?！薄队曛凶鳌吩疲骸安急谎b棉夢黯然，曉看遙岫鎖輕煙。蹇驢盡避當(dāng)風(fēng)馬，也有香泥濕錦韉。”　

　　二

　　西崖先生云：“詩話作而詩亡?！庇鄧L不解其說，后讀《漁隱叢話》，而嘆宋人之詩可存，宋人之話可廢也。皮光業(yè)詩云：“行人折柳和輕絮，飛燕含泥帶落花?！痹娂岩?。裴光約訾之曰：“柳當(dāng)有絮，燕或無泥?！碧迫耍骸肮锰K城外寒山寺，夜半鐘聲到客船。”詩佳矣。歐公譏其夜半無鐘聲。作詩話者，又歷舉其夜半之鐘，以證實(shí)之。如此論詩，使人夭閼性靈，塞斷機(jī)括；豈非“詩話作而詩亡”哉?或贊杜詩之妙。一經(jīng)生曰：“‘濁醪誰造汝?一醉散千愁。’酒是杜康所造；而杜甫不知；安得謂之詩人哉?”癡人說夢，勢必至此。

　　三

　　天長詩人陳燭門進(jìn)士，名以剛。余宰江寧，蒙其過訪。余愛買書，而官廨甚小，都堆簽押處；故贈詩云：“六朝山立簾鉤外，萬卷書橫簿領(lǐng)中?！奔匆ξ涔Α坝≈煺茨校瑧艏s經(jīng)書”之意。

　　四

　　有箍桶匠老矣，其子時時凍餒之。子又生孫，老人愛孫，常抱于懷。人笑其癡。老人吟云：“曾記當(dāng)年養(yǎng)我兒，我兒今又養(yǎng)孫兒。我兒餓我憑他餓，莫遣孫兒餓我兒！”此詩用意深厚，較之“因子不孝，抱孫圖報仇”者，更進(jìn)一層。

　　五

　　詩讖從古有之。宋徽宗《詠金芝生》詩，曰：“定知金帝來為主，不待春風(fēng)便發(fā)生?！币颜拙缚抵湣：笫裰髅详啤额}桃符貼寢官》云：“新年納余慶，嘉節(jié)號長春?！焙筇鏈缡?，遣呂余慶知成都。王陽明擒宸濠，勒石廬山，有“嘉靖我邦國”五字。亡何，世宗即位，國號嘉靖。揚(yáng)州城內(nèi)有康山，俗傳康對山曾讀書其處，故名?？滴蹰g，朱竹坨游康山，有“有約江春到”之句。今康山主人穎長方伯，修葺其地，極一時之盛；姓江，名春：亦一奇矣!

　　六

　　乾隆初，江西有四子：楊、汪、趙、蔣是也。趙山南早夭，詩失傳。汪輦云名軔，少孤貧，為人執(zhí)炊。有句云：“積晦云疑斗，新晴草欲焚?！睏钭虞d名墾，才最高，與蔣心余相抗。其先本云南土司，改籍江西。五言云：“山鬼常聯(lián)臂，溪虹倏現(xiàn)身?！薄霸缦茧S日上，敗葉擁潮行。”“有客嫌庭仄，無書覺晝長?！逼哐栽疲骸昂怯麥缫姖O火，小雨無聲添落花?！薄皺谶吇ú菖Ｑ蚵?，寺里人家杵臼聲。”“客少長留不鳴雁，睡酣翻喜失晨雞。”

　　七

　　又有何在田者，《偶成》云：“月借日光成半面，雨收云氣泛余絲。”《郊外》云：“野徑無人問，隨牛自得村?！薄敖性请[，能詩豈是才?！薄伴允倚綖殚剑瑵O舟網(wǎng)作帆?！苯钥蓚髦湟病＜壮饺?，余赴東，過南昌；心余病風(fēng)，口不能言，猶以左手書此數(shù)聯(lián)。

　　八

　　心余手持詩集廿卷，向余云：“知交遍海內(nèi)，作序只托隨園。”余感其意，臨別涕下。其子知讓見贈五古，灑灑千言，合少陵、香山而一之，篇什太長，故未抄錄。與余論古尤合，又贈三律，有句云：“公所讀書人亦讀，不如公處只聰明?！毙挠鄷?，有揚(yáng)州汪端光孝廉贈句云：“置酒好招鄉(xiāng)父老，解衣平揖漢公卿?！蓖糇謩μ?，少年玉貌，佳句如：“水定漁燈出，風(fēng)驕?zhǔn)某痢！薄奥烽L行應(yīng)獨(dú)，舟小買宜雙?！薄霸旅饔质菬o邊水，半照行人半照魚?！苯杂袆e趣。

　　九

　　魚門《哭董東亭》云：“然疑未定先拋淚，日月都真旋得書。”云松《哭韓廷宣》云：“久客不歸無異死，故人入夢尚如生?！?/p>

　　十

　　廬州守備徐椒林，每到金陵，與余款洽。在滿洲城，《夜飲》詩云：“為恃將軍司鎖鑰，幾番痛飲月沉西?！?/p>

　　一十一

　　士大夫宦成之后，讀破萬卷，往往幼時所習(xí)之“四書”、“五經(jīng)”，都不省記。癸未召試時，吳竹嶼、程魚門、嚴(yán)冬友諸公畢集隨園。余偶言及“四書”有韻者，如《孟子》“師行而糧食”一段廣五人背至“方命虐民”之下，都不省記。冬友自撰一句足之，彼此疑其不類，急翻書看，乃“飲食若流”四字也。一座大笑。外甥王家駿有句云：“因留僧話通吟偈，為課兒功熟舊書?！鄙嗉丫洹Ｈ纾骸罢б姴ㄎ?，方知月驟明?！薄耙痪幦绾糜?，宜近不宜疏?！薄耙乱騺y疊痕?？U，書為頻翻卷不齊?！薄八拊扑颇荒苷谠?，細(xì)雨如煙不損花。”“停足恰逢曾識寺，入門先問舊交僧?！薄扒绷鳉w遠(yuǎn)港，微刪密葉顯新花。”“伏枕苦吟無好句，描詩容易做詩難?！苯杂蟹盼田L(fēng)味。

　　一十二

　　錢文端公，庚午典江西試。寫榜吏陳巨儒，須鬢如雪，求公贈手跡為榮；自陳年七十，手寫文武試三十二榜。公贈詩云：“桂籍憑伊腕力傳，白頭從事地行仙。自言作吏中書省，曾侍朱衣四十年?！笔拢瑥?fù)寫武榜，解首則其孫騰蛟也。名初唱，掀髯一笑，筆墮于地。中丞阿公喜極，遣牙校馳箋，索藩司彭公家屏贈詩。彭方有劇務(wù)，幕中客擬數(shù)首，不稱公意。遣吏飛馬請蔣苕生來。蔣方與友飲酒肆；戀不肯行。吏敦促至再，扶鞭上馬，比至，則促召之使已四輩矣。彭公遽起，告以中丞索詩之使，立馬檐下。蔣笑曰：“某不知公有此急也。”濡筆立題一絕云：“榜頭題處笑開眉，六十年來鬢若絲。官燭兩行人第一，夜闌回憶抱孫時。”彭公得詩狂喜，復(fù)酌苕生，送輕紗四端。苕生太夫人鐘氏，名令嘉，晚號甘荼老人；生心余，四歲，即斷竹絲作波磔，教之識字。嘗登太行山云：“絕磴馬蕭蕭，群峰氣勢驕。蒼云橫上黨，寒色滿中條。極目河如帶，攔車云未消。龍門劃諸水，禹力萬年昭?！币矣蠚q，心余奉母出都，畫《歸舟安穩(wěn)圖》，一時名公卿，題滿卷中。尹文端公謂余曰：“此卷中無佳作，惟太夫人自題七章，陸健男太史四首，足傳也。”惜未抄錄。

　　一十三

　　尹文端公和余“飛”字韻云：“鳥入青云倦亦飛。”吟至再三，唏噓不已，想見當(dāng)局者求退之難。古漁有句云；“未游五岳心雖切，便到重霄劫又多?！?/p>

　　一十四

　　尹文端公督兩江時，愛才如命。宛平王發(fā)桂以主簿派管行宮，有句云：“愧我衙官無一事，宮門持帚掃閑花?！惫姸笙玻闯w貳尹。秀才解中發(fā)有句云：“多讀詩書命亦佳?！惫谀成壬弦娭?，即聘作西席。

　　一十五

　　或問：“李師中將出兵，在韓魏公席上賦詩云：‘歸來不愿封侯印，只向君王覓愛卿?！恢煤蔚??！庇喟矗骸端问贰ね蹙皞鳌罚骸熬笆颂疲瑲w晉，高祖厚遇之，問其所欲。對：‘受恩已厚，無所欲?！虇栔Ｄ嗽唬骸紴樾∽?，常負(fù)胡床，從隊長過官妓侯小師家彈唱，心頗慕之。今得小師為妻，足矣?！咦娲笮Γ匆再n之，封楚國夫人?！币蓭熤屑粗复耸?。后蔡攸出兵，指帝座劉妃求賞，其事在后?；蛟疲骸皭矍湔?，即魏公席上之妓名?！?/p>

　　一十六

　　梅診為文穆公第六子，弱冠時，從張蕓墅游隨園，云：“隨園耳久熟，游歷自今初。買得小山隱，名仍太傅余。主人能愛客，高士幸攜余。幽徑入蘿薜，知應(yīng)世味疏。”又曰：“岸分雙沼水，壁滿一朝詩?！眴韬?式庵學(xué)醇行端，年未五十竟亡，詩多散失矣?！　?/p>

　　一十七

　　余幼時《詠史》云：“若道高皇勝項羽，試將呂后比虞姬?！焙笠娨娑纪踔胸┳裉褂芯湓疲骸佰蛳潞伪馗?，虞兮呂公較若何?”兩意相同。王又有句云：“亞父不用乃壽終，淮陰枉死未央宮?！币庖嘈隆?/p>

　　一十八

　　馬驌宛斯作《繹史》，敘三代事，極博雅；而詩筆甚清?！冻厣稀吩疲骸胺N魚有術(shù)尋漁父，斷酒無心學(xué)醉翁?！睗O洋題其像云：“今日黃山山下路，只余書帶草青青?！?/p>

　　一十九

　　陳古漁云：“今人不知詩中甘苦，而強(qiáng)作解事者。正如富貴之家，堂上喧鬧，而墻外行人，抵死不知。何也?未入門故也?！彼稳恕对灾瘛吩娫疲骸皯?yīng)筑粉墻高百尺，不容門外俗人看?！?/p>

　　二十

　　余游九華山；青陽沈正侯字倫玉，少年韶秀，延候于五溪，已三日矣。見贈云：“大抵高人能下士，于今童子得瞻師?！庇志湓疲骸帮L(fēng)狂欲折依墻竹，菊萎猶開臥地花。”又，陳明經(jīng)名芳者，相待于陵陽鎮(zhèn)。呈詩云：“岸曲橋橫草樹萋，書堂佛寺水東西。溪亭日映欄干外，九十九峰影盡低?！眱扇司悴皇驴婆e，以吟詠?zhàn)詩省?/p>

　　二十一

　　詩雖新，似舊才佳。尹似村云；“看花好似尋良友，得句渾疑是舊詩。”古漁云：“得句渾疑先輩語，登筵初借少年人。”偶過西湖，見陳莊題壁云：“一葉蜻蜓似缺瓜，年年蕩槳水云涯。叉魚射鴨嬌無力，笑入南湖摘藕花?！薄疤K小樓頭楊柳風(fēng)，小姑斗草語芳叢。阿儂家住胭脂嶺，怪底花枝映日紅?！蹦┦稹爸駧Z”二字：蘇州吳進(jìn)士泰來也。新安江寺見題壁云：“昨與鄰舟姊妹逢，香風(fēng)暖處話從容。低頭怕有漁郎至，不看蓮花只看儂。”“灘頭漠漠起炊煙，折罷蓮花正暮天。卻怪鴛鴦不解事，偏依依艇并頭眠?！蹦┦稹棒旞P藻”三字。

　　二十二

　　黃莘田落第，賦《無題》云：“禿尖成冢還成陣，未抵靈犀一點(diǎn)通?！眳侵駱蚵涞?，賦《無題》云：“聞?wù)f千金才買笑，紫騮休系莫愁家?！蓖踅殪砺涞冢嘤小稛o題》云：“盼得纖兒還蕩子，傳來小婢又夫人?！?/p>

　　二十三

　　古漁《路上》詩云：“年來一事真堪笑，只見來船是順風(fēng)?！贝饔髯屧疲骸澳w上流風(fēng)便好，好風(fēng)也有卸帆時。”榮方伯名柱者，有句云：“風(fēng)自橫來無順逆，水當(dāng)漲處失江湖?！庇鄤t云：“東窗關(guān)后西窗啟，猶喜風(fēng)無兩面來。”

　　二十四

　　甲子秋，余遺失詩冊，心郁郁者一年。古漁云：“癸巳冬，得詩百篇，懷之訪人，帶寬落地，竟無覓處。乃題云：‘拈斷吟髭費(fèi)苦猜，已拋偏又上心來。關(guān)情似與良朋別，撒手如沉拱壁回。薄祭可能分酒脯?孤飛未必出塵埃。多應(yīng)擲地?zé)o聲響，一墮人間便永埋?！薄?/p>

　　二十五

　　朱竹坨先生詩名蓋世，而自稱本朝第二。故揚(yáng)州方近雯觀察詩云：“駢體莫輕嗤沈、宋，古音休易許曹、劉。試看前輩詩如此，只負(fù)皇朝第二流?！鄙虒氁庀壬疲骸霸娖饭匐A兩不高?！鼻拜呏撔娜绱恕Ｍ踺淄び芬嘤芯湓疲骸盎虑樗颇コ６?，詩境如棋著不高。”

　　二十六

　　“莫憑無鬼論，終負(fù)托孤心?！焙窝灾镣匆?“升沉閣下意，誰道在蒼蒼!”何求之堅切也!“知親每相見，多在相門前?！焙未讨p薄也!“生應(yīng)無輟日，死是不吟時?！焙我髦缈嘁瞉俱非唐人不能作。李少鶴《哭人》云：“世緣猶有子，死日始無詩?！币啾居谔?。

　　二十七

　　查他山先生詩，以白描擅長；將詩比畫，其宋之李伯時乎?近繼之者，錢玙沙方伯、光祿卿申笏山。笏山卒后，畢秋帆尚書梓其全集。五言云：“雨聲涼入硯，花氣潤侵簾?！薄犊垂稹吩疲骸跋阌诎肼废扔停ㄒ讶_正及時?！?/p>

　　二十八

　　謝茂秦云：“凡作近體，誦之流水行云，聽之金聲玉振，觀之朝霞散綺，講之異繭繅絲。”

　　二十九

　　萬柘坡《贈錢坤一》云：“雨中聽屐到，燈下出詩看。”程南溟有句云：“佳句奚囊盛不住，滿山風(fēng)雨送人看?！?/p>

　　三十

　　近人佳句有相同者。董曲江太史《歷城》詩云：“寺塔插天云外影，人煙近市日中聲?！苯诰盘亍队尉湃A山》云：“松竹分巒翠，云煙隔寺聲?！标惷丰湓疲骸敖蚬穆暢梁昙?，漁燈影亂夜潮來?！笔Y心余句云：“守堠兵多官舫過，拔篙聲緩亂灘來?！崩钪裣湓疲骸跋喾犟R上搖頭者，得句知他勝得官?！崩顟衙窬湓疲骸八伎嗳缰芯?，吟成勝拜官?！薄?

　　三十一

　　近日詩僧甚少。余游天臺，得梅谷；到凈慈寺，得佛裔；游九華，得亦葦；游粵東，得澄波、懷遠(yuǎn)、寄塵。亦葦《野步》云：“傍晚欲歸尋別徑，忽驚沙鳥出苗飛?！背尾ā墩勰鹃亍吩疲骸澳朱`山留一笑，如來原是賣花人?！睉堰h(yuǎn)《江行》云：“片帆高趁大江風(fēng)，過眼云山笑轉(zhuǎn)蓬。行盡斷堤楊柳岸，夕陽猶在板橋東?！狈鹨嵴撸屔降茏右?，有句云：“魚亦憐儂水中影，誤他爭唼鬢邊花。”綺語自佳，恰不似方外人所作。懷遠(yuǎn)云：“雍正間，廣東有詩會。好事者張飲分題，聘名流品題甲乙，首選者贈綾絹，其次贈筆墨：亦佳話也?！奔膲m本姓彭，工詩、能畫，《游長壽寺》云：“凈壇風(fēng)掃地，清課月為燈?！?/p>

　　三二

　　山陰邵太守大業(yè)，字厚庵，治蘇有惠政，以忤大府罷官。有《口號》一聯(lián)云：“江山見慣新詩少，世味嘗深感慨多?！庇郑骸袄蟻韮号M(fèi)周旋”七字，亦頗是人情。

　　三十三

　　吾鄉(xiāng)任武承太史，名應(yīng)烈，出守懷慶。中年乞病，買鑒湖快閣以居，乃陸放翁舊地。作詩四首，和者如云。先生句云：“疊石略存山意思，蒔花聊破睡工夫。風(fēng)流何處追狂客?蹤跡重教記放翁。”甲戌歲，札來索和，并招往游。余寄詩奉答，終不果往。壬寅游天臺，始登快閣，先生亡久矣。精舍數(shù)間，全覽鑒湖之勝：想在日清福，不減賀知章。

　　三十四

　　康熙戊戌探花傅玉苠先生，名玉露，年八十余：同在湖船，自誦《陪申尚衣游西湖絕句》云：“正是金牛紀(jì)瑞年，小春風(fēng)景似春天。蓬萊原近孤山寺，游舫多停六一泉。”“一到湖心眼界寬，云光霪爵接風(fēng)湍。三朝恩澤深如許，莫作瑤池清淺看?！毕壬@，與談?wù)咭允之嬜?，即能通解。癸未春，來游攝山，與之談，聲振屋瓦。

　　三十五

　　學(xué)士春臺典試福建，過吳下買妾方大英，美貌能詩；以南北地殊，服食不慣，雉經(jīng)而亡。搜其遺稿，有句云：“戶閉新蛛網(wǎng)，梁空舊燕泥?！?/p>

　　三十六

　　孫補(bǔ)山尚書，先以中翰從傅文忠公征緬甸?！兑娞敺杖諓嚎谔栆皇赘吨T同事》云：“軍容荼火盛，不戢便成災(zāi)。水土本來惡，烏鳶曉便來。功成原有數(shù)，我死愧無才。腰下防身劍，摩挲日幾回?”嗚呼!先生當(dāng)艱險時，賦詩如此，豈料日后之總督兩廣，晉爵宮保，世襲輕車都尉哉?《孟子》云“天之將降大任”，信然!

　　三十七

　　或戲村學(xué)究云：“漆黑茅柴屋半間，豬窩牛圈浴鍋連。牧童八九縱橫坐，‘天地玄黃’喊一年?！蹦┚淙O。

　　三十八

　　尹文端公妾張氏，封一品夫人，與內(nèi)廷恩宴。大將軍某與忠勇公在上前，戲尹云：“張有貴相，十指皆箕斗，無羅紋。”會伊里平定，諸功臣畫像內(nèi)廷，例有贊語。上命公自為張夫人贊。尹應(yīng)聲云：“繼善小妻，事臣最久。貌雖不都，亦不甚丑。恰有貴相，十指箕斗。遭際天恩，公然命婦。上相簪花，元戎進(jìn)酒。同畫凌煙，一齊不朽?！敝矣鹿唬骸坝麘蛞?，反為尹某戲耶!”上大笑。

　　三十九

　　壬午春，迎鑾淮上，雨久不止。錢文端公戲尹相國云：“閣下燮理陰陽，只燮陰而不燮陽，何也?”按《西清詩話》載：“宋時，宋琪、沈義倫俱在黃閣，久旱得雨，雨復(fù)不止。琪苦之，戲沈曰：‘可謂“燮成三日雨”?！驊?yīng)聲曰：‘調(diào)得一城泥?！薄?

　　四十

　　丁酉七月，慶兩峰赴湖北臬使之便，《過隨園留別》云：“天外飛鴻跡又過，衡門深處叩煙蘿。交情共指青山在，別意相看白發(fā)多。祖帳一杯江上酒，秋風(fēng)八月洞庭波。才人老去須珍重，漫把遺編日苦摩?！钡胶焙?，又寄紅抹肚與阿遲，系以詩云：“一個錦兜寄兒著，要他包裹五車書?！弊源艘粍e，兩峰出鎮(zhèn)塞外，遂永訣矣。余哭之云：“平原自是佳公子，劉秩終非曳落河。”傷其不耐塞外之風(fēng)霜也。其詩集甚多，不知流落何所。

　　四十—

　　對聯(lián)有解頤者?？滴鯐r，廣東詩僧石蓮，住海珠寺，交通公卿。寺塑金剛與彌勒環(huán)坐，題對聯(lián)云：“莫怪和尚們這般大樣；請看護(hù)法者豈是小人。”楊蘭坡題倒坐觀音像云：“問大士緣何倒坐；恨世人不肯回頭?！苯髂愁}養(yǎng)濟(jì)院云：“看諸君腦滿腸肥，此日共餐常住飯；想一樣鐘鳴鼎食，前生都是宰官身。”

　　四十二

　　古詩人遭際，有幸不幸焉。唐宰相鄭畋之女，愛讀羅隱詩，后隔簾窺其貌寢，遂終身不復(fù)再誦。明謝茂秦眇一目，貌不揚(yáng)，而趙穆王愛其詩。酒闌樂作，出所愛賈姬，光華奪目，奏琵琶，歌謝所作《竹枝詞》，即以贈之。宋真宗時，宋子京乘車，路遇宮人，知為狀元，呼曰：“小宋耶?”子京賦詩，有“更隔蓬山一萬重”之句，流傳禁中。真宗知之，賜以宮女，曰：“蓬山不遠(yuǎn)?！闭履涎?，翰林謝政年少美貌，迎駕西江，見宮眷船，誤為御舟，跪迎報名，適宮人開窗潑水，見之一笑。謝賦詩云：“天上果然花絕代，人間竟有笑因緣?！币鄰?fù)流傳宮禁。武宗怒，削籍遣歸。

　　四十三

　　兒童逃學(xué)，似非佳子弟。然唐相韋端己詩云：“曾為看花偷出郭，也因逃學(xué)暫登樓?！蔽穆汗讜r，畏父督課，逃西鄰張堯佐家，后有燈籠錦之貽：蓋與貴妃本屬世交，常通縞佇故也。可見詩人、名相，幼時亦嘗逃學(xué)矣。阿通九歲，能知四聲，而性貪嬉戲。重九日，余出對云：“家有登高處?！蓖☉?yīng)聲曰：“人無放學(xué)時。”余不覺大笑，為請于先生而放學(xué)焉。其師出對云：“上山人斫竹?！蓖ㄔ疲骸案魳澍B含花?！?/p>

　　四十四

　　諱老染須，似非高人所為。南朝陸展有“媚側(cè)室”之譏。然司空圖清風(fēng)亮節(jié)，唐季忠臣，其詩曰：“髭須強(qiáng)染三分折，弦管聽來一半愁?！笨芍卷氁酂o傷于雅士。

　　四十五

　　黃石牧先生以翰林中允，督學(xué)閩中，因公落職。吾鄉(xiāng)徐文穆公，薦舉博學(xué)鴻詞，與余同試保和殿。先生年過七旬，神明衰矣；以不完卷，累薦主議處：蓋馬伏波自忘其老之過也?！短铺迷娂飞鲁h，美不勝收。姑錄短句，以志一臠之嗜?！栋沤丁吩疲骸叭詹患t三伏，天惟綠一庵。”《北路買餅》云：“駐馬一錢交易，羈留三刻行程?！薄睹倒寤ā吩疲骸吧鷣砗鲜且廊嗣瑥牟蝗萸跇淇??！奔衅吖?，遠(yuǎn)勝潘稼堂。　　

　　四十六

　　余泛舟橫塘，有踏搖娘蕊仙者。素矜身份，隔窗對語，不肯進(jìn)艙侍飲，而頗知文墨。客許重贈纏頭，拒而不受。少頃，月出矣，蕊仙持扇求詩。余戲題云：“橫塘宵泛酒如淮，十里桃花四面開。只恨錦帆竿上月，夜深不肯下艙來?！比锵梢恍M(jìn)艙。

　　四十七

　　孝感程蔚亭先生，名光鉅，甲辰翰林，出為杭州糧道。有《閨詞》云：“東家姊妹與西鄰，聽說相招去踏春。料得今年花事好，晚歸都語畫眉人?！薄扒嗌辣”∫r宮緋，上繡鴛鴦并翅飛。勉強(qiáng)著來都不稱，可身還是嫁時衣?！庇嗉何礆w娶，先生留飲，云：“老夫次首，有不慣外任、仍思內(nèi)用之意?！?/p>

　　四十八

　　詩人少達(dá)而多窮。汪可舟舸，自稱客吟先生，詩筆清絕；而在揚(yáng)州，竟無知者。己丑除夕，忽過白門，意大不適，有漢江之行。余堅留之，不肯小住，遂成永訣。未十年，其子中也，家業(yè)大昌；買馬氏玲瓏山館，造亭臺，招延名士，而可舟不及見矣。其《聽雨》詩云：“檐外幾聲才淅瀝，胸中何事不分明?”又曰：“側(cè)身已在江湖外，繞屋寧堪竹樹多。但覺有聲皆劍戟，不知何物是笙歌?！逼浼u郁可想。仲小?！堵犛辍吩疲骸懊髦P(guān)我心何事，只覺撩人夢不成?！彼稳擞行≡~云：“薄暮投村急，風(fēng)雨愁通夕。窗外芭蕉窗里人，分明葉上心頭滴?！?/p>

　　四十九

　　余行路見遠(yuǎn)樹，疑為塔尖。高翰起司馬云：“平疇見喜塍成繡，遠(yuǎn)樹看疑塔露尖?！泵恳婇T神相對，似怒似笑。趙云松云：“無言似厭人投刺，含笑應(yīng)羞客曳裾?！?/p>

　　五十

　　文尊韓，詩尊杜：猶登山者必上泰山，泛水者必朝東海也。然使空抱東海、泰山，而此外不知有天臺、武夷之奇，瀟湘、鏡湖之勝；則亦泰山上之一樵夫，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。學(xué)者當(dāng)以博覽為工。

　　五十一

　　王次回有句云：“天臺再許劉晨到，那惜干回度石梁?！睂氁庀壬雌湟?，作《秋霞曲》云；“天臺已入休嫌暫，尚有終身未到人?！?/p>

　　五十二

　　近日書院一席，全以薦者之榮落，定先生之去留。蔣春農(nóng)掌教真州，移主揚(yáng)州梅花書院。《留別諸生》云：“自慚頭腦太冬烘，兩載鑾江作寓公。提舉原如宮觀例，量移還與職官同。痕留雪爪棲難定，老困鹽車步未工。卻憶來時春正晚，海棠飛雨墮階紅?！薄帮L(fēng)雪交加臘盡時，臨歧握手意遲遲。豐碑昔拜文丞相，遺像今瞻史督師。山長頭銜聊復(fù)爾，英雄末路合如斯。諸生莫作攀轅計，撰杖重游未可知?！?/p>

　　五十三

　　東坡云：“無事此靜坐，一日如兩日。若活七十年，便是百四十?！本┛诮饫铄飘?。有人聘往寫真，而主人久臥不出。解戲改蘇詩贈云：“無事此靜臥，臥起日將午。若活七十年，只算三十五?！鄙疥幦擞腥檎?，金上清進(jìn)士調(diào)之，云：“胸羅星宿素襟披，下字成文亦太奇。四乳曾聞男則百，君應(yīng)七十五男兒?！?/p>

　　五十四

　　程魚門云：“時文之學(xué)，有害于古文；詞曲之學(xué)，有害于詩?！庇嘀^：“時文之學(xué)，不宜過深；深則兼有害于詩。前明一代，能時文，又能詩者，有幾人哉?金正希、陳大士與江西五家，可稱時文之圣；其于詩，一字無傳。陳臥子、黃陶庵不過時文之豪；其詩便有可傳?！盾髯印吩弧囍卟粌赡堋??！?/p>

　　五十五

　　黃陶庵先生，性嚴(yán)重，館牧齋家，不肯和柳夫人詩。然其詩，極有風(fēng)情?！吨裰Ω琛吩疲骸皷|湖西湖蓮菌開，一日搖船采一回。蓮葉田田無限好，只因曾見美人來?！薄傲鴹l不系玉蹄腡，拗作長鞭去路斜。春色也隨郎馬去，妝樓飛盡別時花?！?/p>

　　五十六

　　戊申春，余阻風(fēng)燕子磯，見壁上題云：“一夜山風(fēng)歇，僧掃門前花?！庇衷疲骸耙孤剻荡?，知有孤舟泊?！毕财涓叩?，訪之，乃知是邵明府作。未幾，以詩見投，長篇不能盡錄。記《竹枝》云：“送郎下?lián)P州，留儂江上住。郎夢渡江來，依夢渡江去?！薄叭粢莆縻觯徣~波光一片青。郎唱吳歌儂唱越，大家花下并船聽。”又夢中得句云：“澗泉分石過，村樹接煙生。”皆妙。邵名帆，字無恙，山陰人。

　　五十七

　　許子遜先生有女孟昭；《寒夜曲》云：“金剪生寒夜漏長，玉人纖手懶縫裳。素娥偏耐秋光冷，肯照鴛鴦瓦上霜?”江賓谷有室陳氏；《哭某夫人》云：“忽駕青鸞返碧虛，瓊花吹折痛何如?修文應(yīng)是才人盡，征到嫦娥舊時書?！?/p>

　　五十八

　　明季誤國臣馬、阮，皆庸人也，奸而不雄，較之曹操，直奴才耳!宿遷女子倪瑞璇嘲之云：“賣國仍將身自賣，奸雄兩字惜稱君?！薄稇浤浮肪湓疲骸鞍抵袝r滴思親淚，只恐思兒淚更多。”

　　五十九

　　綏安孝廉諸邦協(xié)，值耿逆之變，率家人避兵石窠寨。賊兵過索犒，不與；怒焚其寨，全家灰沒。族人國樞哭以詩云：“三年抗節(jié)萬山行，密箐深林母子并。誰遣多生逢浩劫?直教一死重移名。闔門眥決朝探磧，枯骨灰飛夜請兵。青草年年寒食路，招魂惟有杜鵑聲?！?/p>

　　六十

　　閩人崔眾十三歲，有《遇雨》一絕云：“葉香亂打冷霏霏，輿夢尋秋雁影稀。煙雨滿溪行不了，渡頭扶傘一僧歸。”雅有畫意。

　　六十一

　　堇浦先生曰：“馮鈍吟右西昆而黜西江，固矣!夫西昆沿于晚唐，西江盛于南宋；今將禁晉、魏之不為齊、梁·，禁齊、梁之不為開元、大歷，此必不得之?dāng)?shù)。風(fēng)會流傳，人聲因之，合三千年之人，為一朝之詩，有是理乎?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，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。”

　　六十二

　　吾鄉(xiāng)多才女。河督吳公樹屏，有女名苕華；《留別淮陰官署》云：“三載依依玉鏡前，舊梳妝處最相憐。不知今后紅窗里，又是何人點(diǎn)翠鈿?”《古鏡》云：“閱世興亡疑有眼，辨人好丑總無聲?！?/p>

　　六十三

　　山陰古無吼山，因采石者屢鑿不休，遂成一小湖。遠(yuǎn)望山如列城；山頂種禾麥；中開一洞，搖船而入，別有天地。大魚長一二丈者，紛然游泳。邵無恙誦某“船進(jìn)有魚聽”五字，以為貼切。余曰：“方宮保泊岳州，亦有句云：‘莫使火驚孤雁宿，且吟詩與大魚聽。，”

　　六十四

　　羅兩峰誦人《孔廟》詩云，“陽虎可能同面目，祖龍空自倒衣裳?！鳖櫫⒎健斗ú厮隆吩疲骸胺饕氯肆?，覆瓦佛桑青。”以“龍”對“虎”，以“人”對“佛”，皆工對也?？讖R著筆尤難。

　　六十五

　　滿洲永公名福，字用五，守湖州。作《吳興竹枝》云：“香雪西崦處處栽，終朝結(jié)社賞梅來。兒家門戶敲不得，留待月明人靜開?！薄熬毴谷缪╀街袉危嘛L(fēng)多草色寒。片雨過窗紅日現(xiàn)，家家樓上曬衣竿。”公禮賢愛士，蒙見訪杭州，于公事如麻時，苦留宴飲。遣人以手板到大府處，乞假談詩。

　　六十六

　　《漫齋語錄》曰：“詩用意要精深，下語要平淡?！庇鄲燮溲?，每作一詩，往往改至三五日，或過時而又改。何也?求其精深，是一半工夫；求其平淡，又是一半工夫。非精深不能超超獨(dú)先，非平淡不能人人領(lǐng)解。朱子曰：“梅圣俞詩，不是平淡，乃是枯槁?！焙我?欠精深故也。郭功甫曰：“黃山谷詩，費(fèi)許多氣力，為是甚底?”何也?欠平淡故也。有汪孝廉以詩投余。余不解其佳。汪曰：“某詩須傳五百年后，方有人知?！庇嘈υ唬骸叭巳瞬唤?，五日難傳；何由傳到五百年耶?”

　　六十七

　　吾鄉(xiāng)沈方舟用濟(jì)，詩宗老杜。常來金陵，與姚雨亭、袁古香諸人唱和。余宰江寧時，先生已老，不復(fù)來矣。杭人有謀梓其詩者，托余訪之歸愚尚書。尚書云：“聞其全稿藏張少弋家?！鄙龠淹?，竟難搜葺。雨亭之子記其《留別》云：“青尊斷送流光易，白社重尋舊雨難?！弊源擞涝E。

　　六十八

　　青田才女柯錦機(jī)，有宣文夫人之風(fēng)；絳幃問字者數(shù)十人。同鄉(xiāng)韓太守錫胙猶及見之。誦其《送夫應(yīng)試》云：“劍匣書囊自檢詳，冬裘夏葛賦行裝。西風(fēng)忽送來朝別，明月休沉此夜光。見說試文容易作，須知客感最難防。莫夸司馬題橋柱，富貴何如守故鄉(xiāng)?”《調(diào)郎》云：“午夜剔銀燈，蘭房私事急。薰蕕郎不知，故故偎儂立?！庇衷疲骸昂暇€煩君申食指，拾釵為我屈儒躬?！薄蹲灶}小像》云：“焚香合受檀郎拜，一幅盤陀水月身。”

　　六十九

　　汪大紳道余詩似楊誠齋。范瘦生大不服，來告余。余驚曰：“誠齋一代作手，談何容易!后人嫌太雕刻，往往輕之。不知其天才清妙，絕類太白；瑕瑜不掩，正是此公真處。至其文章氣節(jié)，本傳具存；使我擬之，方且有愧。”

　　七十

　　王弁州推尊李于鱗，而弁州之才，實(shí)倍于李。予愛其《短歌》數(shù)句云：“不必名山藏，不必千金懸。歸去來，一壺美酒抽一編，讀罷一枕床頭眠。天公未喚債未滿，自吟自寫終殘年。”《棄官》云：“人生求官不可得，我今得官何棄之?六月繡襦黃金垂．，行人拍手好威儀。與君說苦君不信，請君自衣當(dāng)自知。”本傳稱先生論詩，呵斥宋人；晚年臨終，猶手握《蘇子瞻集》。此二詩，果似子瞻。

　　七十一

　　嚴(yán)滄浪借禪喻詩，所謂“羚羊掛角”，“香象渡河”，有神韻可味，“無跡象可尋”。此說甚是。然不過詩中一格耳。阮亭奉為至論，馮鈍吟笑為謬談：皆非知詩者。詩不必首首如是，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。如作近體短章，不是半吞半吐、超超玄箸，斷不能得弦外之音、甘余之味：滄浪之言，如何可詆?若作七古長篇、五言百韻，即以禪喻，自當(dāng)天魔獻(xiàn)舞，花雨彌空，雖造八萬四千寶塔，不為多也；又何能一“羊”一“象”，顯“渡河”、“掛角”之小神通哉?總在相題行事，能

　　放能收，方稱作手。

　　七十二

　　余雅不喜苛論古人。阮亭罵杜甫無恥，以其上明皇《西岳賦表》云：“惟岳授陛下元弼，克生司空?！敝笚顕夜室?。不知表奏體裁，君相并美；非有心阿附。況國忠亂國之跡，日后始昭。當(dāng)初相時，杜甫微臣，難遽斥為奸佞。即如上哥舒翰詩，亦極推尊；安能逆料其將來有潼關(guān)之?dāng)≡?韓昌黎《贈鄭尚書序》，鄭權(quán)也；顏真卿《爭坐位帖》，與郭英義也：本傳皆非正人，而兩賢頗加推奉。行文體制，不得不然。宋人訾陸放翁為韓偏胄作記，以為黨奸；魏叔子責(zé)謝疊山作《卻聘書》，以伯夷自比，是以殷紂比宋：皆屬吹毛之論?？鬃印芭c上大夫言，閣閣如也”。所謂“上大夫”者，獨(dú)非季桓子、叔孫武叔一輩人乎?

　　七十三

　　隨園席間詠六月菊，儲秀才潤書云：“秋士偶然輕出處，高人原不解炎涼。”余嘆為獨(dú)絕。何南園一聯(lián)云：“隱士靜宜荷作侶，東籬閑愛日如年。”雖差遜，而心思自佳。何南園《望晴》詩云：“風(fēng)都有意收殘暑，云尚多情戀太陽。莫怪人間無易事，一晴天且費(fèi)商量?！贝哼^隨園，見游女，又云：“送與名園助春色，水邊來往麗人多?！?

　　七十四

　　《北史》稱：庾自直為隋煬帝改詩，許其詆呵。帝必削改至于再三，俟其稱善而后已。煬帝雖非令主，如此虛心，．亦云難得。第“改章難于造篇，易字艱于代句”，劉勰所言，深知甘苦矣。

　　七十五

　　余己未同年，多出任封疆、內(nèi)調(diào)鼎鼐者，可謂盛矣!近都薨逝，惟余以奉母故，空山獨(dú)存。想勤勞王事者，畢竟耗心力、損年壽耶?嵇康有“圉馬不乘，壽高群廄”之語，似亦有理。宋人吟《古樹》云：“四邊喬木盡兒孫，曾見吳宮幾度春?若使當(dāng)時成大廈，也應(yīng)隨例作灰塵?！薄堕|詞》云：“羨他村落無鹽女，不寵無驚過一生?！?/p>

　　七十六

　　文、沈、唐、仇，以畫名前朝。仇畫從無題詠。唐能詩，恰無佳句。詩畫兼工者，惟文、沈二公。而筆情超脫，則沈為獨(dú)絕?！堵浠ā吩疲骸懊廊颂爝h(yuǎn)無家別，逐客春深盡族行?！薄翱嘟鋬和獡u樹，空教行路欲窺墻?！疂O艇再來非舊徑，酒家重訪是空村。”《詠影》云：“算來只有鰥夫稱，老去猶堪作伴行?！薄督鹕健吩疲骸斑^江如隔世，入寺不知山?！庇小稅廴崭琛?、《七十自壽》兩篇，奇絕，惜篇長難錄。

　　七十七

　　楊刺史潮觀，字笠湖，與予在長安交好。以運(yùn)四川皇木，故再見于白門，垂四十年矣?！渡叫杏鲇辍吩疲骸皬V廈千萬間，不免炎暑熱。蓋頭一把茅，亦避風(fēng)雨雪?！薄恶R跑泉》云：“十月．冰霜潔，真陽坎內(nèi)全。任教無底凍，不到有源泉?！彼越杂械罋狻ｓ液谥兄葑髟?，鄉(xiāng)試分房，夢淡妝女子褰簾私語曰：“桂花香卷子，千萬留意?！毙讯篌@。搜落卷，有“杏花時節(jié)桂花香”一卷，蓋謝恩科表聯(lián)；其年移秋試在二月故也。主司是錢東麓司農(nóng)，見之大喜，遂取中焉。拆卷，乃侯元標(biāo)，是侯朝宗之孫也。楊悚然笑曰：“入夢求請者，得非李香君乎?”一時傳李香君薦卷，以為佳話。

　　七十八

　　尹文端公，與陳文恭公同年交好，各任封疆四十余年，先后入相。乾隆己丑，尹公臥病，陳以老乞歸。尹在枕席間，力疾贈詩云：“聞公予告出都門，白發(fā)還鄉(xiāng)錦滿身。早歲《霓裳》分詠句，卅年玉節(jié)共班春。到家綠酒斟應(yīng)滿，回首黃粱夢豈真?我老頹唐難出餞，將詩和淚送行人?！蔽磾?shù)日，尹公薨。陳在天津，聞信欲回舟作吊，家人止之。未幾，舟至德州，亦薨。

　　七十九

　　或有句云；“喚船船不應(yīng)，水應(yīng)兩三聲。”人稱為天籟。吾鄉(xiāng)有販鬻者，不甚識字，而強(qiáng)學(xué)詞曲，哭母云：“叫一聲，哭一聲，兒的聲音娘慣聽；如何娘不應(yīng)?”語雖俚，聞?wù)邉由?/p>

　　八十

　　詩人愛管閑事，越?jīng)]要緊則愈佳；所謂“吹皺一池春水，干卿底事”也。陳方伯德榮《七夕》詩云：“笑問牛郎與織女：是誰先過鵲橋來?”楊鐵崖《柳花》詩云：“飛入畫樓花幾點(diǎn)，不知楊柳在誰家?！?/p>

　　八十一

　　虞山王次岳妻席氏能詩。《端陽日寄次岳》詩曰：“菖蒲斟玉卑，獨(dú)泛已三年?！蓖龊危餐?。次岳哭云：“蛾眉月易沉天際，鳥爪仙難住世間?！薄芭f雨每來先治饌，殘燈欲炮尚論詩?！薄皫紫泴m移榻伴，還如同病對床眠?！?/p>

　　八十二

　　人有邂逅相逢，慕其風(fēng)貌，與通一語，不料其能詩者；已而以詩見投，則相得益甚。丙辰冬，余游土地廟；見美少年，揖而與言，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，名光運(yùn)，字傅天。問余姓名，欣然握手。次日見贈云：“燕地逢仙客，新交勝故知。高才偏不偶，大遇合教遲。書劍懷儔侶，風(fēng)霜感歲時。慚予初學(xué)步，何以慰相思?”時予才弱冠，廣西金撫軍疏中首及其年；傅天閱邸報，先知余故也。丙戌二月，余游寒山；一少年甚閑雅，問之，姓郭，名淳，字元會，吳下秀才，素讀予文者。次日，與沙斗初同來受業(yè)。方與語時，易觀手中所持扇；臨別，彼此忘歸原物。次日，詩調(diào)之云：“取來紈扇置懷中，忘卻歸還彼此同。搖向花前應(yīng)一笑，少男風(fēng)變老人風(fēng)?！毙悴乓娰浳骞乓黄笱笄а?，中有云：“琴書得余閑，判花作御史。飛絮泥不沾，太清云不滓。多情乃佛心，泛愛真君子。禪有歡喜法，圣無緇磷理。所以每到處，風(fēng)花纏杖履。”乙酉三月，尹文端公扈駕墜馬，余往問疾。在軍門外，遇美少年，眉目如畫；未敢問其姓名，悵悵還家。俄而戶外馬嘶，則少年至矣。曰：“先生不識東興阿乎?阿乃總鎮(zhèn)七公兒。幼時，先生到館，曾蒙贈詩。興阿和韻云：‘蒙贈珠璣幾行字，也開智慧一分花?！壬?”余驚喜，問其年。曰：“十八矣，已舉京兆?！?/p>

　　八十三

　　松江顧小崖先生，諱成天，康熙丁酉舉人。世宗簿錄某大臣家，得其哭圣祖詩，有“已增虞舜巡方歲，竟少唐堯在位年”之句。遂欽賜編修，上書房行走。乾隆二年，以老乞歸，上加侍講銜，年八十二而卒。亦詩人異數(shù)也。

　　八十四

　　乾隆間以老受恩得官者，當(dāng)涂有二人焉：徐位山名文靖，曹洛裎名麟書。徐同余丙辰召試，而曹乃丙辰同盟友也。徐年九十余，授翰林院檢討。甲戌秋，寄所注《竹書紀(jì)年》、詩一冊來?！逗印吩疲骸疤鞂⒂闹鲁êI，共我盤桓幾十春。守業(yè)愿為清白吏，著書羞傍草玄人。妻緣貧慣無交謫，子未驕成肯負(fù)薪。那得向平婚嫁畢，三江煙雨任垂綸?”“白駒幾向隙間過，荏苒年華長薜蘿。閑極有時評北苑，愁來無夢寄南柯。文標(biāo)司馬尊元狩，帖檢來禽署永和。湖上游行湖上立，頹唐老大竟如何?”又：“云生漸覺桐弦潤，潮上徐看釣艇斜?！薄熬凭夶S日陳三雅，茶為眠時試一槍?！苯缘溲趴烧b。曹官至侍讀學(xué)士，少時與魯之裕亮儕奪槊舞劍，權(quán)奇倜儻。后行走上書房，予告歸。戊寅年，入山話舊。有《留影雜記》一編，即生平行述也。曾入黃山，遇老入傳道，年九十余，行走如飛。詩亦清矯?！督鹕健吩疲骸叭赵虏浑x水，荻蘆難辨霜。”《飲昭亭》云：“泉細(xì)但聞響，山香不見花?！薄额}泰山》云：“日觀天門上幾回，層云雪海蕩胸開。年來懶讀人間字，曾探金泥玉簡來?！薄都姆А吩疲骸疤焱庠坪河甓啵魰翁幖臒煵?他鄉(xiāng)動覺愁千種，小小雙魚載幾何?”古漁贈以詩云：“黃山早有神仙遇，白首才蒙圣主知。”余題其《留影》冊子云：“人天蹤跡兩漫漫，欲畫飛仙影最難。只有上清曹學(xué)士，自家留影自家看?！薄拔乙嗳碎g有半生，三山五岳等閑行。雪中爪跡分明在，可惜飛鴻記不清。”人間先生；“納交之道，從子夏乎?從子張乎?”先生曰：“皆從?！眴枺弧昂我越詮?”曰：“朝廷之上，從子夏；鄉(xiāng)黨之間，從子張。”

　　八十五

　　己未，余在孫文定公署中，見亮儕先生。其時觀察清河；年七十余，銀髯垂腹，口若懸河，向制府述水利，娓娓萬言，無一澀語閑字。使屏后侍史錄之，即可作奏疏讀也。初從河南縣令起家，忤總督田文鏡，每被劾一次，世宗召見，必升一官。真奇士也。作令不用牌票，書片紙召吏民。作府道不用文檄，書尺牘諭下屬。有令必行，無情不燭?！兜屈S鶴樓》云：“名勝跡隨頹浪卷，孤危身托畫欄憑。好把江波成地醴，遍教溝瘠飲天漿?！逼浔ж?fù)可想。

　　八十六

　　詩有極平淺，而意味深長者。桐城張征士若駒《五月九日舟中偶成》云：“水窗晴掩日光高，河上風(fēng)寒正長潮。忽忽夢回憶家事，女兒生日是今朝?！贝嗽娬媸翘旎[。然把“女”字換一“男”字，便不成詩。此中消息，口不能言。

　　八十七

　　許太監(jiān)者，名坤，杭州人，在京師頗有氣焰，而性愛文士。嘗過杭太史堇浦家，采野莧一束去，報以人參一斤。欲交鄭太史虎文，鄭不與通。人疑鄭故孤峭者。然其詠《紅豆》詩，頗有宋廣平賦梅花之意。詞云：“記取靈蕓別后身，玉壺清淚血痕新。傷心略似燃于釜，繞宅何緣幻作人?一點(diǎn)紅宜留玉臂，十分圓欲上櫻唇。只嫌不及榴房子，空結(jié)團(tuán)圓未了因?！绷含幏迳僭缀驮疲弧安删G何曾勝采藍(lán)?猩紅端合摘江南。且看沉水星星活，得似靈犀點(diǎn)點(diǎn)含。秋漢可煩橋更駕，朝云應(yīng)有夢同甘。石榴消息分明是，朱鳥窗前仔細(xì)探。”按紅豆生于廣東。乾隆丙戌，鄭督學(xué)其地，梁為糧道，故彼此分詠此題。

　　八十八

　　戊戌秋，余小住閶門。詩人張昆南每晚必至，年七十三矣。誦其《登靈巖》云：“振衣同上落虹亭，古塔云深入杳冥。香徑草荒秋露白，山村雨過暮煙青。天空一雁來胥口，木落諸峰見洞庭。莫向西風(fēng)更懷古，菱歌清絕起遙汀。”予嘆曰：“此中唐佳境也?！崩ツ舷?，次日呈詩三冊，屬余輪替觀之。其佳句如：“潮痕沙岸落，露氣渚蘭聞?！薄八砷g細(xì)路通僧寺，花里微風(fēng)揚(yáng)酒旗?！苯悦?。昆南別去，后錢景開來，又誦其《虎丘》詩云：“蘼蕪亦解憐傾國，多傍貞娘墓上生。”《春去》云：“月上簾鉤風(fēng)太急，落花如雨不聞聲?！?/p>

　　八十九

　　常熟孝廉邵君培德，每秋試，必以詩見投。記其《觀燈》云；“紅羅碧綺間琉璃，遠(yuǎn)近龍鸞一望齊。樓下花鈿樓上曲，留人偏在畫橋西?！薄堵飞稀吩疲骸白蛉涨绾徒袢沼?，蕭蕭篷底作春寒。分明即是來時路，頓覺煙波別樣看?！?/p>

　　九十

　　游仙詩大半出于寄托。方南塘居士云：“到底劉安未絕塵，昨宵相與共朝真。漫將富貴夸同列，手板橫腰道寡人?！贝舜瘫┵F兒作態(tài)者也。陸陸堂太史云：“尋真臺上紫云高，阿母宵分降節(jié)旄。臣朔讀書破萬卷，不甘呵叱小兒曹?！贝舜掏谷税潦空咭?。方近雯觀察云；“一痕輕綠畫春山，冰剪雙眸玉煉顏。不解大羅天上事，蘭香何過謫人間?”此惜詞臣外用之詩也。

　　九十一

　　桐城姚康伯有《閨怨》云：“分明賺得兩眉開，手折黃花上鏡臺。侍女無端忙報道：鄰家昨夜遠(yuǎn)人回。”

　　九十二

　　蔣苕生與余互相推許，惟論詩不合者：余不喜黃山谷，而喜楊誠齋；蔣不喜楊，而喜黃：可謂和而不同。

　　九十三

　　孫文定公為冢宰時，余以秀才修士相見禮，投詩云：“百年事在奇男子，天下才歸古大臣?！庇衷唬骸耙荒业蔑栙逅?，三上應(yīng)無宰相書?！惫x之，忻然延入曰：“滿面詩書之氣?！币讯煳缈瞥龉T下。

　　九十四

　　王昆繩曰：“詩有真者，有偽者，有不及偽者。真者尚矣，偽者不如真者；然優(yōu)孟學(xué)孫叔敖，終竟孫叔敖之衣冠尚存也。使不學(xué)孫叔敖之衣冠，而自著其衣冠，則不過藍(lán)縷之優(yōu)孟而已。譬人不得看真山水，則畫中山水，亦足自娛。今人詆呵七子，而言之無物，庸鄙粗?。凰^不及偽者是矣?！?/p>

　　九十五

　　謝梅莊諱濟(jì)世，廣西潯州人；作御史三日，即奏劾河?xùn)|總督田文鏡。朝廷疑有指使，交刑部嚴(yán)訊。先生稱指使有人。問：“為誰?”曰：“孔子、孟子?！眴枺骸昂螢橹甘?”“讀孔、孟書，便應(yīng)盡忠直諫?！笔雷趹z其呆，謫軍前效力。時雍正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也。先生《次東坡(獄中寄子由)韻寄從弟佩蒼》云：“嚴(yán)霜初隕陡回春，留得沖寒冒雪身。綸綽乍傳渾似夢，親朋相慶更為人。敢愁弓劍趨戎幕，已免銀鐺禮獄神。早晚扶歸君莫慟，嬰姍勃牢亦前因?！薄吧蟹浇鑴π暮螇?，牘背書辭氣漸低。已分黃泉埋碧血，忽聞丹闕放金雞。花看上苑期吾弟，萱樹高堂仗老妻。且脫南冠北庭去，大宛東畔賀蘭西。”今上登極，赦還原職。先生疏求外用，授湖南糧道。長沙士人，感其遺愛，片紙只字，俱珍重之，故傳此二首。先生不信風(fēng)水之說，《題金山郭璞墓》云：“云根浮浪花，生氣來何處?上有古碑存，葬師郭璞墓。”曉世之意，隱然言外。

　　九十六

　　贛州總兵王公，字午堂，名集，工詩、善書。與余相慕二十年，終不得一晤。弟香亭過贛，公寄我鵝研一方，集古句一聯(lián)云：“中天懸明月，絕代有佳人?！?/p>

　　九十七

　　過潤州，見僧壁對聯(lián)云：“要除煩惱須成佛；各有來因莫羨人。”過九華寺，有一對云：“非名山不留仙住；是真佛只說家常?！?/p>

　　九十八

　　香亭以《雪獅》為題，令諸少年分詠；而糊名易書，屬余評定。余奇賞二句云：“蹲伏尚能驚百獸，強(qiáng)梁可惜不多時!”拆封，乃胡甥吉光所作，書巢之子也。詩人有后，信哉!

　　九十九

　　朱竹君學(xué)士曰：“詩以道性情。性情有厚薄，詩境有淺深。性情厚者，詞淺而意深；性情薄者，詞深而意淺?！?/p>

　　一百

　　番禺何夢瑤工詼諧；為催租吏所窘，戲為《牛郎贈織女》云：“巧妻常為拙夫忙，多謝天孫制七襄。舊借聘錢過百萬，織來云錦可能償?”《織女答》云：“織錦空勞問報章，近來花樣費(fèi)商量。人間債負(fù)都堪抵，第一天錢不易償?！?/p>

　　一O一

　　夏醴谷督學(xué)廣東，有門生鄭齊一者，年少貌美，舟中妓醉而逼之。鄭勃然怒曰：“使不得!”夏贈以詩云：“柔情似水從頭抹，硬語如刀帶酒聽。”程魚門北上，旅店主人招妓侑酒。魚門與同飲，而卻其眠，作詩曰：“花明野店春無主，月黑秋林幸有燈?！迸梭捃幮υ唬骸按尉?，有小說秉燭達(dá)旦之意?！?/p>

　　一O二

　　蔡持正貧時，寓僧寺。僧厭之，蔡題《松樹》云：“常在眼前君莫厭，化為龍去見應(yīng)難?！秉S之紀(jì)寓隨園?；蜉p之，黃亦題《松樹》云：“寄人籬下因春好，聽我風(fēng)聲在老來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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