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隨園詩話·補遺 卷四》

　　一

　　余不信孔子刪《詩》之說，而又不料茅鹿門之選八大家，至今奉為定例也。嘗有句云：“詩亡原只存三百，文古何曾止八家?”

　　二

　　張古香太守之詩，余已摘入《詩話》矣。其子玉階孝廉，詩筆清于乃翁?！痘垺吩疲骸盎堃粯湎党钏?，斷送春光是雨絲。我是主人花是客，縱留他住不多時?！薄哆^趙北口》云；“連天春水晚煙浮，一曲紅欄映碧流。絕似江南好風(fēng)景，跨驢人去又回頭。”

　　三

　　金陵嚴(yán)翰鴻，雖行賈嶺南，而性篤風(fēng)義。余孤甥汪蘭圃將之肇慶，缺于路資，余托嚴(yán)挈之以行，一路彼此倡和。《晚泊》云：“酒旗挑出屋檐斜，古木蕭疏掛落霞。吹笛牧童歸竟渡，滿頭多插野山花。”

　　四

　　姚姬傳太史言：國初有懷寧逸老汪梅湖先生，隱居不仕，詩格甚高；而本朝諸采詩者，竟未收錄，殊可惜也!其《田家雜詠》云：“戴勝鳴中園，社燕棲故巢。田田壟水白，秧針日以高。即事欣有賴，襟顏舒郁陶。余其理閑策，步過林塘坳?！钡有∪缛~，沿溪泛藻蕷。系纜甫植杖，柴門見主賓。主賓匪異人，左右一二鄰?？契懈髡媛?，貌簡情乃親。須臾挈酒植，肴核亦具陳。共言禾苗好，瞥眼當(dāng)食新?！?“風(fēng)日美襟度，釣溪理綸竿。芳餌投文漪，修鱗逝駛湍。眾山一色碧，獨鳥孤光寒。夕陽冥水村，新月上林端。暢好詠而歸，無魚何所嘆?” “寒月挾秋氣，孤燈耿清影。寥寥天宇曠，迢迢夜漏水。魚罾響轆轤，雞窗啄苓笤。遙聞犬吠聲，行人楓葉冷?！薄肚飸选吩疲骸按屐o日當(dāng)午，雞鳴三兩聲?；h花催野菊，鄰釜熟香粳。讀史數(shù)行淚，看天萬種情。浮云爾何意，只傍隴頭生?”《晚步》云：“春雨晚來歇，殘陽湖上峰。人家煙漠漠，田壟水淙淙。小步林塘路，時聞山寺鐘。幽情屬何許?古道牛羊蹤?！痹娋城暹h(yuǎn)，是陶、韋家數(shù)。又有《寄周櫟園侍郎》三首，因櫟園往訪不值故也。想見當(dāng)時亦名動公卿云。

　　五

　　人常言：某才高，可惜太狂。余道：非也。從古高才，有過顏子與孔明者乎?然而顏子則有若無，實若虛矣?？酌鲃t勤求啟誨，孜孜不倦矣。曾贈德厚庵云：“不數(shù)袁羊與范汪，更從何處放真長?驥雖力好終須德，人果才高斷不狂?！庇钟腥搜裕耗程旆指撸上Р蛔x書；某精明，可惜太刻。余又道：非也。天分果高，必知書中滋味，自然篤嗜。精明者，知其事之徹始徹終，當(dāng)可而止，必不過于搜求；搜求太苦，必致自累其身。故嘗云：“不讀書，便是低天分；行刻薄，真乃大糊涂?！?/p>

　　六

　　唐待士大夫，失之太厚。選官有小選者，凡流外官，兵部、禮部舉人，得自主之。又念嶺南、黔中人離長安太遠(yuǎn)，遣御史郎官就其近地，設(shè)為南選、東選，以選官。是移粟以就民也。見《選舉志》。凡使外國者，許其舉州縣十員，為遠(yuǎn)行之費，以便其私，謂之“私覿官”。白居易作學(xué)士，自稱家貧，求兼領(lǐng)戶曹，上許之。守杭州時，余俸太多，存貯庫中，后官亦不便領(lǐng)用，直至黃巢之亂，裁用為兵餉。家居后，郡僚太守，猶為之造橋栽樹：不已過乎?余嘗讀《長慶集》而嘲之曰：“滿口說歸歸不肯，想緣官樂是唐朝?！?/p>

　　七

　　士各有志：邴原與鄭康成同里，而不肯師康成。人尤之，原曰： “人有登山而采玉者，有入海而求珠者，各寶其寶，不必同也?！庇喙视性娫疲骸岸∩傥ⅲ愊Ｒ?，兩個神仙有是非。蘇子瞻，程伊川，兩賢胸中各不然。可惜不見尼山老，狂狷中行盡和好?！?/p>

　　八

　　偶理舊書，得尹似村斷句云：“有月燈常緩，多餐睡偶遲。愁添雙鬢雪，怕憶少年時。”蓋是似村在京師寄詩囑批；余就其五律一首，摘而存之者也。又摘其《贖出典裘》斷句云：“老妻見故衣，開箱色先喜。姬人持熱升，殷勤熨袖底。無奈縐痕深，熨之不肯起?！豹殞懶造`，清妙乃爾。嗚呼!似村為尹文端公第六子，祖、父宰相，兄、弟皆侍郎、尚書；而似村自號“殿試秀才”，不就官職，賦詩種竹，以林泉終：豈非漢之張長公一流人乎?“殿試秀才”者，以丁卯科試，諸生鬧場，上惡之，親自監(jiān)試，似村獨蒙欽取故也。熨斗名“熱升”，見《庶物異名疏》。

　　九

　　閩中楊鏡村太守，歷任三吳，判獄如神，人亦風(fēng)流儒雅。中年得狂易之疾。余常郁郁，閔天道之無知。今秋，其子學(xué)基以詩來，風(fēng)格雋永：方信善人之有后也?！秴情T雜詠》云；“巖桂香飄艷素秋，石湖風(fēng)靜水悠悠。洞簫吹出山頭月，兩岸輕煙半未收?！薄盎靥烈够鸫檀?，銀燭高燒水榭明。兩岸采菱歌不絕，木蘭舟上又吹笙。”“行春橋畔水云涼，萬頃琉璃映夕陽。霧觳衫輕紈扇薄，卷簾低喚賣花郎?！币娰浽疲骸蔼氄荚~壇五十秋，坡仙老去尚風(fēng)流。滄桑幾見歸來鶴，花柳常停不系舟。到處逢迎多士女，半生疏懶薄公侯。天教享盡才人福，飽看溪山至白頭?！?/p>

　　十

　　諸升之文思繁富，三赴北闈，不售。高翰起司馬贈以詩云：“中原非爾力，患或在才多?！敝T旋中庚辰榜眼。辛亥十月，胡少司馬希呂督學(xué)金陵，為予誦之。諸名重光。

　　一十一

　　杭州多閨秀，有張夫人者美而賢。郎主喜狎邪，張不能禁，而慮其染惡疾也，規(guī)以詩云；“此去湖山汗漫游，紅橋白社更青樓。攀花折柳尋常事，只管風(fēng)流莫下流?！?/p>

　　一十二

　　有某公課士，以《賦得“蜻蜓立釣絲”》限“蜻”字、七排四十韻。人以為難。余笑曰；“此之謂鼠穴尋羊，蜂窠唱戲；非以詩學(xué)教人之道也。若以多為貴，則豈不知徐樂傳名，一書已足；阮咸作掾，三語猶多乎?”

　　一十三

　　浦柳愚山長云：“詩生于心，而成于手；然以心運手則可，以手代心則不可。今之描詩者，東拉西扯，左支右吾，都從故紙堆來，不從性情流出：是以手代心也?！眳俏髁痔幨吭疲骸霸娨砸鉃橹魅?，以詞為奴婢。若意少詞多，便是主弱奴強，呼喚不動矣?！倍f皆妙。

　　一十四

　　金陵莊秀才元燮，弱不勝衣，少年綺旎；作《無題》云：“鬢云撩亂不曾梳，先向池邊飼碧魚。露滴翠荷擎不定，戲分小妹當(dāng)珍珠。”可謂詩如其人?！?

　　一十五

　　李香林尚書，愛才如命。督南河時，詩弟子陳熙，從州停薦用至銅沛同知。而公移督河?xùn)|矣，猶書扇寄之，云：“握手河梁別緒縈，忍驚月璃已頻更。語憑尺素書難盡，意似層波去又生。風(fēng)靜珠湖應(yīng)有夢，云橫岱岳總關(guān)情。水窗此夕君何處?重展鸞箋對短檠。”又，尚書在蘭陽行館，《題竹》云：“干霄修竹自漪漪，十載相違每系思。笑我塵勞須鬢改，羨君青翠尚如斯?！币鄰?fù)有纏綿之旨。昔人云：“不俗即仙骨，多情乃佛心?！逼涔^歟1

　　一十六

　　涇縣，古宣州所屬，故多詩人；梅宛陵之后，本朝愚山先生，其最著者也。近日涇邑孝廉趙元一帥與其弟琴士，俱工吟詠。丁未秋，在丹徒廣文署中，以詩集見示；余為加墨而去。今五年矣。今冬寄《偉堂詩鈔》來，凡余所甲乙者、商榷者，無不降心相從，虛懷若谷，宜其造詣之進而彌上也。錄其《宿焦山寺》云：“海國秋初到，山堂氣更清。林昏星有影，江定夜無聲。設(shè)席臨嘉樹，論詩對短檠。依然留臥榻，一枕百蟲鳴。”《焦山頂觀月出》云：“為看月上海門東，洞口盤紆石磴崇。行到雙峰多竹樹，不知身在大江中。”《青山晚泊》云：“倒卷長江白浪飛，幽巖鐘磐靜禪扉。秋風(fēng)極甫雁初下，暮雨空山僧未歸。漢上估檣千樹密，洲前漁火一星微。明朝更約齊安過，載酒題詩赤壁磯。”他如：“夕陽低野樹，秋水?dāng)嗪訕?。”“秋深海國梧桐老，夜靜關(guān)山鼓角清。”俱不愧唐人音節(jié)。

　　一十七

　　蔡侍郎觀瀾守江寧時，私宰之禁甚嚴(yán)。余不以為然。一日，余在府署，蔡公坐堂收呈，有回民之黠者，具呈請釋牛犯。其狀首云：“為恩足以及禽獸，而功不至于百姓事?！辈糖布胰酥^余曰：“君原勸我貴人賤畜，今果惹回民之嗔。然其狀詞，文理甚佳，須君替我強詞奪理。”余書五絕于紙尾云：“太守非牛愛，心原愛老農(nóng)。耕牛耕滿野，百姓豈無功?”黠回?zé)o詞而退。太守牛禁，亦因之稍寬。

　　一十八

　　余宰江寧時，門下士談毓奇為刻《雙柳軒詩文集》二冊。罷官后，悔其少作，將板焚毀。后《小倉山房集》中，僅存十分之三。辛丑清明，游雨花臺，謁方正學(xué)祠；夜夢有古衣冠者，揖余而言曰：“子詩也，《懷古》有：‘燕王北下金川日，行到《周官》第幾章?’此詩刪之可也。又有句云：‘江山忽見開燕闕，風(fēng)雨原難對孝陵。’此二句甚佳，如何可刪?”余唯唯。其人言畢，有儀從呼唱而去。余次日語人?；蛟唬骸按四钦龑W(xué)先生乎?”

　　人有訾余《詩話》收取太濫者。余告之曰：“余嘗受教于方正學(xué)先生矣。嘗見先生手書《贈俞子嚴(yán)溪喻》一篇云：‘學(xué)者之病，最忌自高與自狹。自高者，如峭壁巍然，時雨過之，須臾溜散，不能分潤。自狹者，如甕盎受水，容擔(dān)容斗，過其量則溢矣。善學(xué)者，其如海乎?旱九年而不枯，受八州水而不滿：無他，善為之下而已矣。，D書法《爭坐位》，筆力蒼堅。余道：“先生精忠貫日，身騎箕尾，何妨高以自待，狹以拒人哉?然而以此二字，諄諄示戒；則其平日之虛懷樂善可知。余與先生，無能為役；然自少至老，恰惡此二字，竟與先生有暗合者。然則《詩話》之作，集思廣益，顯微闡幽，寧濫毋遺：不亦可乎?”

　　一十九

　　近學(xué)郊、島詩者最少；獨葑亭給諫，于無意中往往似之?！肚锵x》云：“直使孤燈死，常催白發(fā)生。”又：“瘦篁腰刻字，古樹腹藏人?！憋L(fēng)多螢貼樹，月出鷺巡堤。”皆孟、賈集中佳句?！对陂l河水淺》云；“不勞畫地還成獄，且喜窺天尚有窗?！焙纹淇嘁?！及渡江得順風(fēng)》云；“大江東去月西走，獨客南歸風(fēng)北來。”又何其樂也!詩人善體物情，往往如是。

　　二十

　　余性通脫，遇繁禮飾貌之人，輒以為苦。嘗詠《桐花》云：“桐花恰也清香甚，瑣碎無人肯耐看。”’

　　二十一

　　程莼江晚甘園，屋甚少，而春間游女甚多。主人請余作對聯(lián)，余提筆云：“好(按：原作“時”，據(jù)民國本改。)花美女有來時；明月清風(fēng)沒逃處?！敝魅讼财滟N切。香亭以余年衰，勸勿遠(yuǎn)出游山。余書六言絕句與之云：“看書多擷一部，游山多走幾步。倘非廣見博聞，總覺光陰虛度?！?/p>

　　新陽明府王春溪向余云：“歲丁酉，課徒山中；夏日偶以陶詩 ‘中夏貯清陰’命題。有族弟名如山者，結(jié)句云：‘夜深微雨過，積翠滴成音?！噘p其作意，而嫌有鬼氣。不逾月，病卒。因哭之曰：‘難忘翠滴成音句，是我尋檐腹痛時?！鎳@詩讖之說，非漫然也?！庇嘁蛴浫缮耆攵迹び鲅┩局?，有句云：“仆夫與主人，麻衣無短長?！焙笪逶露∠染龖n。己酉秋，余與金姬同患病，先一月得句云：“好夢醒難尋枕上，落花扶不上枝頭。”已而自嫌不祥。劉霞裳曰：“先生非花也，其應(yīng)在金夫人乎?”已而果然。

　　二十四

　　金陵吳思忠，字孝侯，善畫工詩，受知于錢南浦觀察?！端迍e峰庵》云：“別峰庵結(jié)焦山西，庵外諸峰無與齊。雙眼攝盡大江色，入門頓覺青天低。月光欲上水氣白，送鬮斗酒傾玻璃。不辭酩酊歡清夜，好與楹前松鶴棲?！薄稒z黃鹿巖遺稿》云：“愴無兒祭荒涼墓，幸有人抄失散詩。”又，《偶興》云：“床頭剩有宣和紙，寫我當(dāng)時看過山。”

　　二十五

　　尹文端公公子大半徂謝，去年尹太夫人亡百日，而十二公子又亡。五郎晴村作青州都統(tǒng)，《哭弟》云：“吾家駿足望騰驤，底事青年竟夭亡?百日從親歸地府，九原先我侍高堂。枯荊每見花枝折，倦鳥何堪羽翼傷!才隔一程成永別，余出京之次日。阿兄能不淚干行?”可謂情文雙至。文端公在九泉，亦必嘆賞。

　　二十六

　　何春巢向余云：“沙竹嶼，如皋寒士，性孤傲不群；應(yīng)試不售，遂棄書遠(yuǎn)游，足跡遍天下。其所推重者，惟先生一人?！闭b其《秋齋》云：“小庭人寂猗蘭開，獨對幽香一舉杯。薄暮閑云不成雨，冷風(fēng)吹月上簾來?！薄渡骄印吩疲弧帮埩T鐘聲已斷煙，偶來閑倚寺門前。夕陽暝色行人絕，空見群峰亂插天?！庇?，《讀〈隨園詩話〉》云：“瓣香好下隨園拜，安得黃金鑄此人?”

　　二十七

　　余老矣，最喜人說少年舊事。何蘭庭句云：“回思慈母悲今日，最愛山僧說幼時?！睘橹畵艄?jié)。何又有《江樓看雨》云：“狂風(fēng)驟雨逼蕭晨，萬里煙波失遠(yuǎn)津。穩(wěn)坐西窗憑幾望，幾多浪里著忙人?”詩外有詩，深得風(fēng)人之旨?！队卫戆菜隆吩疲骸安恍趴蛷纳酵馊?，恰疑僧在樹頭歸?！币嗾婢骋?。蘭庭幼時，其父西舫許我為婿，后以路遙不果，惜哉!

　　二十八

　　熊澹仙女子，不止能詩，詞賦俱佳；以所天非解事者，故詠《螢火》云：“水面光初亂，風(fēng)前影更輕。背燈兼背月，原不向人明?！弊鳌稄V怨賦》云：“文采遭傷，久矣人皆欲殺，蛾眉致妒，何能我見猶憐?”《聞笛賦》云：“三更不寐，遙知思婦情深；十指俱寒，想見高樓獨倚?！?/p>

　　二十九

　　《周易》曰；“同聲相應(yīng)，同氣相求?！薄睹姟吩唬骸扒笃溆崖??！倍派倭暝唬骸拔恼掠猩窠挥械馈！苯圆黄谄淙欢徽咭?。故余嘗謂文字之交，比骨肉妻孥猶為真摯，非云泥所能判，關(guān)山所能隔者。如惠制府瑤圃、法學(xué)士時帆諸公，都已載入《詩話》。近又得何水部道生、劉舍人錫五二賢焉，抱英絕之才，而獨倦倦于隨園，各贈長律數(shù)首，以篇幅稍長，故另刻{續(xù)同人集》中。而其所心醉之句，有不忍不標(biāo)而出之者。如劉云：“閑來志怪都根理，語必驚人總近情?！庇嗟赖诙?，直指心源，包括小倉山六十四卷《全集》，較勝他人作序萬語干言矣。何云；“愿署隨園詩弟子，此生端不羨封侯?！瘪鎸櫼恢劣谒?，使我顏汗！擬作《山右二賢歌》以美之；而年衰才盡，未敢落筆也。

　　三十

　　余行路喜水而惡陸，聞明日站遠(yuǎn)，則夜眠不安?！づ家姉畲我蚕壬芯湓?；“車平終日臥，路遠(yuǎn)隔宵愁?！笨芍^先得我心。昔人《罵蚊》云；“滿腹經(jīng)營飽膏血，可知通夜不眠人?”又：“山在鄰家樹上青?！苯阅艿廊艘庵惺隆?/p>

　　三十一

　　吳江朱坤隱于市廛，有詩，號《琴思集》，中可采者，如《哭弟》詩一絕云：“尋飴索哺淚雙流，隨少隨多與即休。剩有半盤梨栗在，可憐攜去祭墳頭?！薄堵弥兴痛骸吩疲弧奥萌藦拇速x歸兮，落絮飛花襯馬蹄。鶯到今朝聲不惜，垂楊陰里盡情啼。”五言絕云：“極憐春意好，隨月入花陰。上有雙棲蝶，行來亦小心?！庇郑骸盎F著人微似濕，柳風(fēng)吹面不生寒?！苯钥烧b也。

　　三十二

　　仁和俞作梅，號天羹，有《潮州竹枝詞》云：“榕樹如郎妾女蘿，朝朝牽掛在枝柯。根須著處成連理，只是怪他頭腦多。，’又，《即事》一絕云；“芳竹園林朱槿笆，銀環(huán)穿耳小蠻娃。見人躲入墻陰去，觸墮簪頭金風(fēng)花?！?/p>

　　三十三

　　吳江女史汪玉軫，有詩才，《偶成》云：“夜靜更闌猶未眠，熏爐香燼不生煙。且推窗看中庭月，影過東墻第幾磚?’，“風(fēng)飄柳絮雨飄花，多少新愁上碧紗。借問過墻雙蛺蝶：春光今在阿誰家?”

　　三十四

　　王葑亭《夜行》云：“殘星雞口落，初日馬頭高?！编嵉禄兑剐小吩疲骸暗麎魜眢H背，雞聲隔隴頭?！?/p>

　　三十五

　　詩家紅袖多，青衣少。然鮑亨殷胄作楊素家奴，未嘗非名士。白下有鄭德基者，穆太守仆也?！睹酚辍吩疲骸按扒耙灰孤犆酚?，曉看堂前生碧苔。正惜滿城花落盡，偏教殘蕊燕銜來。”《馬嵬》云：“馬嵬坡下草萋萋，過客停車望欲迷。知是太真身死處，馬蹄何忍踏香泥?”《朝天寺》云：“朝天山下川流急，短艇孤篷趁順風(fēng)。絕頂不知還有寺，白云深處一聲鐘?！薄渡显獰o月》云：“星橋火樹滿街紅，微雨疏風(fēng)過碧空。想是嫦娥開夜宴，云簾深鎖廣寒宮?！薄冻Α吩疲骸敖褚共幻叻鞘貧q，防他有夢到家鄉(xiāng)?！薄稐５馈吩疲骸榜R盤絕頂青霄近，人到中天壑低?！睗舅畡荽呷菏?，浮云如擁亂山行?！薄杜c友黃鶴樓分袂》云：“我如黃鶴去，君似白云留。”《贈隱者》云：“讀書豈必皆觀國，學(xué)佛何須定出家?”

　　三十六

　　從來閨秀及方外詩之佳者，最易流傳。余編《隨園詩話》，閨秀多而方外少，心頗缺然。方坳塘觀察過訪山中，談及禪僧智朗，號漁陸，上元人，性至孝，母歿出家，住持理安?！稓w省母墓》云：“風(fēng)木驚心二十年，偷生只為學(xué)金仙。誰知杖錫歸來日，荒草叢中化紙錢。”“蓬鬢荊釵苧布裙，夕陽影里淚紛紛。趨前欲訊重泉恨，吹過西風(fēng)一片云。”《改葬》云；“別后匆匆掩一棺，多年淺土忍重看?故衣斷線痕猶在，靜樹搖風(fēng)骨已寒。西崦可憐通夜夢，南陔空說潔晨餐。慈恩欲報終難報，徙向平原意少安?！庇?，泰州光寺僧西林有句云：“黃花野徑僧歸寺，紅樹村莊人倚樓。”亦有畫意。

　　三十七

　　吾鄉(xiāng)金秀才霖，眼旁青色，自號青眼山人；幕游金陵，執(zhí)贄隨園，拓漢印百方而去。詩古峭可喜?！段魅健吩疲骸爸竞蛽]手去，冷落少微星。蓑笠高風(fēng)遠(yuǎn)，魚龍夜氣腥。江云走虛白，石壁斷空青。獨有金湖月，年年照翠屏?！薄督擞嗌栀浫f別駕》云：“海莊別駕量如海，生死關(guān)頭氣不改。飆風(fēng)促浪高百尺，別駕氣穩(wěn)如鼎鼐。風(fēng)狂浪急船不支，舵工水師無所為。排風(fēng)挾浪未頃刻，磅礴一聲桅下垂。從人狂叫齊涕泣，船尾向天如壁立。別駕遲徊步慢移，顧謂諸君莫惶急。以手指浪浪即摧，江上風(fēng)回水倒開。斯須江水幾及膝，艇子恍從天上來。嗟哉海莊性篤厚，先喚從人上岸走。筍輿無恙亦相隨，有如嫂溺能援手。回眸獨剩檣梢動，片舫低昂浪輕送。歸來歌嘯月滿樓，蛟龍影滅秋江空?！彼鐊郊外》云：“宿云平接地，新漲遠(yuǎn)浮天?！薄懂孃棥吩疲骸帮L(fēng)邊秋影靜，堂下鳥聲空?！薄兑棺吩疲骸盎ㄓ耙煌ハx四壁，江聲千里月三更?！薄洞豪洹吩?；“鳥聲著意試空谷，云影有心低漢江?！苯悦?。

　　三十八

　　番人最重銅鼓，即剝蝕而聲空空者，可易牛千頭；相傳為諸葛亮征蠻所鑄，不知《后漢書·馬援傳》已載之矣。余丙辰至粵，金中丞得鼓二面，命余作賦，大加稱賞，即命刻廣西志書中。甲辰歲，余重游桂林，閱《省志·藝文》一門，國朝首載此賦；且驚且感，題一絕云：“五十年前《銅鼓賦》，自家披覽自家憐。不圖漓水《崇文目》，竟冠熙朝第一篇?！?/p>

　　三十九

　　劉撥字文白，湖北沔陽州人；少穎悟，過目成誦。比長，剛正不阿。能驅(qū)鬼怪，有某氏女為怪所迷，自稱丁相公。劉訪知是野廟木偶，執(zhí)而枷之，怪遂絕。詩亦清老。錄其《新堤》云；“鼓柑晨光里，彎環(huán)一港通。林鳩猶喚雨，檣燕欲凌風(fēng)。帆影江煙外，人家水氣中。誰憐秧李樹，如雪吐晴空?”他如：《過白湖》云；“微波不動處，新月自然生?！薄对佋隆吩疲骸八迾澍f聲定，侵窗花影移。”俱妙。

　　四十

　　余今歲約女弟子駱綺蘭，同游西湖。余須看過梅花方出行，而綺蘭約女伴先往；及余到湖樓，則已先一日歸矣。見壁上題詩，詠《秋燈》云：“獨坐影為伴，閑窗對短檠。照人雖冷淡，觀我自分明。焰小知風(fēng)急，光寒避月盈。欲挑還住手，無語聽殘更?！薄肚锷取吩?；“暑消新雨后，人困晚涼天?！庇鄲燮淝迕睿词咒浺詺w。

　　四十一

　　方藕堂維翰，與程魚門因詩文交好，遂結(jié)婚姻。后藕堂補官杭州，年四十無子。其夫人為置一妾，而藕堂于役吳興，竟未知也。歸后驚喜，賦詩謝內(nèi)云：“中年華發(fā)漸成絲，羞對紅妝入繡帷。冀我免為今伯道，知君曾讀古《螽斯》。剛逢燈月交輝夜，乍見衾稠與抱時。良愿早符燕姑夢，春蘭花發(fā)正盈墀。”又，《芍藥》云：“豐臺十里春如夢，風(fēng)軟沙平感舊游?；谧阅蟻硐?，一年春盡一回頭?！?/p>

　　四十二

　　武臣能文，皆太平盛事。，“公侯干城”，見于《周南》；“郁谷悅禮樂而敦《詩》、《書》”，見于《左傳》。余游貴池齊山，見壁上鐫岳武穆詩云：“年來塵土滿征衣，偶得閑吟上翠微。好水好山看不盡，馬蹄催趁月明歸。”想見名臣落筆，自然超妙，不止曹景宗之能諧競病也。近余又得二人焉：鎮(zhèn)江都統(tǒng)陽公儉齊春保，《登北固山用唐人孫魴韻》云：“古屋倚蒼冥，呂蟯聳地形。波連湘浦闊，山抱潤城青。遠(yuǎn)樹迷江驛，寒煙淡晚汀。故人不可見，嵐翠滿空庭。”《詠敝裘》云： “自是一腔春意滿，故教兩袖盡開花?！笨煞Q趣絕。松江提督陳公樹齋大用《閱兵皖江登大觀亭》云：“浩浩長江天際橫，地連吳楚一波平。蒼茫草樹迷遙浦，歷落帆檣趁晚征。斜日墮城千堞迥，漁燈點水亂星生。不知多少英雄事，都付潮聲徹夜鳴!”《寄懷程也園》云： “今宵夜氣劇清寒，底事逡巡欲睡難。明月滿庭花樹靜，料應(yīng)詞客也憑欄。”兩公位登極品，而風(fēng)貌秀整，謙若書生；皆蒙其先來見訪?！睹姟吩唬骸拔┢溆兄且运浦?。”其斯之謂歟?

　　四十三

　　余年十八，受知于浙督程公元章，送入萬松書院肄業(yè)。離家二十里，夜不能歸，輒借榻湖州沈謙之、永之寓所。后永之同舉戊午鄉(xiāng)榜，官至糧道，晚年結(jié)兒女姻親。而謙之以一孝廉，中年捐館，深可悲也!今春，其子?xùn)|橋寄《竹翠溪堂詩集》來，讀之，想見當(dāng)年謦咳?！都聪泧?yán)崧瞻進士》云：“萍浮梗泛得相親，酒賦琴歌不厭頻。君莫傷時悲不遇，世間多少布衣人！”《釣臺》云：“王氣終應(yīng)在茂陵，菟肩麥飯記飄零。故交貧賤如相忘，帝座何由犯客星?”二詩皆有寄托，足以風(fēng)世。又，《謝僧餉茶》云：“幽絕精藍莫記名，到門惟有老僧迎。烹茶不是在山水，那得一杯如許清?”五言如：“雕隨遠(yuǎn)山?jīng)]，帆帶夕陽飛。”“離情花落后，春病雨聲中?！彼熞蔁o岸，云昏不辨山?！苯约丫湟?；東橋，名鼎生。

　　四十四

　　東橋設(shè)帳永之家，教其幼女全寶，即許配阿遲者。年才十五，娟好閑靜，即已能詩?！都闹杜舯！吩疲骸芭c君分手忽經(jīng)年，長自關(guān)心望日邊。幾欲寄書魚雁少，今朝才得劈云箋?！眱魩酌鞔跋膊恢?，曾同硯席曰親師。而今遠(yuǎn)隔三千里，憶否春風(fēng)并坐時?”《即事》云：“首夏天光照眼明，綠楊芳草雨初晴。清陰繞徑渾如畫，閑面窗前聽鳥聲?！蔽?三首一氣卷舒；阿遲與之同年，尚不能作一韻語；豈吾家詩事，將來不傳于兒，要傳兒婦耶?

　　四十五

　　壬子三月，余與吳門陳斗泉秀才，同游天臺。斗泉與余步月云； “作合在山水，南橋風(fēng)景清?！┞晛y人語，巖月隱江城。共有煙霞癖，誰憐羈旅情?來朝理筇屐，華頂撥云行?！庇?，《雜詠》云：“一行紆回渡翠崖，杳無人跡落蒼苔。白云抹斷丹臺路，知是前峰雨欲來?！倍啡飘?，雅得二王神韻，故詩中亦含畫意。

　　四十六

　　余每下蘇、杭，必采詩歸，以壯行色；性之所耽，老而愈篤。近有聞風(fēng)而來，且受業(yè)者。蔣莘，字于野，年才十九。《游古寺》云：“山外野僧家，孤龕半落霞。磬聲流樹杪，鈴語繞檐牙。波靜魚近鏡，香消佛散花。我來無別事，應(yīng)許問楞枷。”《山行》云：“村古藤為瓦，溪幽樹作橋?！薄斗鹗帧吩疲骸疤煜略且?，楊枝灑未忘。有心擎法界，彈指過秋光?！薄侗碇矣^》云；“鐵券已分唐土地，璽書曾奉宋春秋?！苯悦睢Ｆ涞苊?，字起霞，年才十六。《落梅曲》云：“一樹幽花世外姿，依依水淺月斜時。無端玉骨飄零甚，不怨東風(fēng)恰怨誰?”神山昨夢夜逡巡，花底聞吹紫玉聲。三叩素扉人不見，滿庭殘雪落無聲?！薄对佂醢肷健吩?；“竟使紅羊成小劫，幾同白馬害群賢。”《偶成》云：“細(xì)雨一簾飛燕子，春寒幾日又花朝?！眱衫ゼ窘晕匆撞乓病Ｆ鹣紣圳w云松詩，題七古一章，奇橫譎詭，惜篇長，不能備錄；為錄稿寄與云松。

　　四十七

　　吳門戈小蓮培，吾家侄婿也。詩筆清矯。《天平山》云：“不辨翠微色，蒼茫夕照濃。澗喧爭一水，寺近鎖千峰。煙隔云間月，聲傳花外鐘。近人歸去后，只有白云封?！薄稛o題》云：“可奈相逢處，翻生落漠愁。人前渾不語，留意在雙眸?！薄独C球》云：“團團微雨濕，片片春風(fēng)冷。蝴蝶窗外來，飄搖亂花影。”

　　四十八

　　少年之詩，往往有句無篇，能通體完密者最少。京口左墉，字蘭城，年才弱冠，而風(fēng)格清穩(wěn)。《舟過無錫》云：“梁溪山色好，向晚放舟行。名酒分泉味，吳歌雜櫓聲。人家多近水，楊柳半遮城。遙見斜陽里，長堤一線平?！薄逗恰吩疲骸耙轨o披衣坐，湖光浸滿身。遠(yuǎn)山微有月，近岸寂無人。舟小漁成市，村孤樹作鄰。碧天涼似水，鐘鼓報清晨?！薄肚鼗础吩疲骸翱椭袩o酒醉花朝，騎馬閑行過板橋。蝶影亂飛芳草路，歌聲爭送白門潮。重尋舊院人何在，空對斜陽恨未消。惟有春來堤上柳，年年煙雨換長條。”通首音節(jié)清蒼。

　　四十九

　　徐心梅秀才備經(jīng)，住洞庭西山。辛丑余游石公、飄渺二峰，宿其家凡七日。徐手錄隨園詩成帙。己雖不多作，而落筆甚超。《題一輪上人〈禪定圖〉》云：“我來看薔薇，高僧正清課。相對寂無言，相看惟對坐。不見天花飛，但見金輪墮。月出三生來，鐘殘一世過。即此是禪機，如來不說破?！?/p>

　　五十

　　虞山陳葉宮聲和，少年才思艷發(fā)，余嘗謂可與楊蓉裳抗手。惜年未三十，兩耳不聰，想亦學(xué)力苦思之故耶?！顿R沈芷生領(lǐng)解》云： “沈郎才調(diào)領(lǐng)群仙，手種秋香到月邊。未必重來無我分，已將此著讓君先。榜頭喜得真名士，吳下喧傳最少年。莫到旗亭夸畫壁，《霓裳》留奏大羅天?！鄙蛏聘?，故調(diào)之?！堵劸扒锲钟嚒吩疲骸爸裣嗨疾粫和＃瑑煞娋渲囟??？酂o人寄封仍在，還想君歸讀與聽?！倍姡芍^不著一字，自得風(fēng)流。佳句如：《長干塔》云：“人影長空落，風(fēng)聲絕頂驕。”《送弟就婚黃平》云：“遠(yuǎn)游憐汝小，出贅苦家貧?！薄俄n侯釣臺》云：“王楚王齊無寸土，微時翻有釣魚臺。”

　　五十一

　　余過太倉，秋帆尚書之從子曉山孝廉裕曾苦留小住，至藏匿行李，不許上船。甚矣，主人之尊賢禮士，綽有家風(fēng)也!示我《春詞》四首，云：“細(xì)雨空庭長綠苔，梅花零落杏花開。叮嚀侍女逢春社，高卷珠簾待燕來?！贝汗獾帎坌虑?，高樹鶯啼曉夢驚。紅日滿窗人未起，隔墻風(fēng)送賣花聲。”自把雙眉柳葉描，曉妝成后最無聊。春來女伴多相問：繡閣新添線幾條?”“滿目山川似畫屏，綠楊芳草水邊亭。花時獨愛熏香坐，懶逐鄰姬去踏青?！?/p>

　　五十二

　　近日閨秀能詩者，往往嫁無佳偶，有天壤王郎之嘆。惟吾鄉(xiāng)吳小谷明府之女柔之，適狄小同居士；紹興潘石舟刺史之女素心，適汪潤之解元：皆彼此唱和，如笙磬之調(diào)。小同幕游在外，吳寄云：“伊人蹤跡又天涯，小別無端感歲華。千里迢遙此寒夜，一般清瘦共梅花。孤桐入爨聲難辨，美玉求沽愿久賒。不為封侯緣底事，紀(jì)游詩卷向誰夸?”小同答之，有“幾行新句機中錦，一瓣幽香雪后花”之句。潘《寄外》云：“瘦影新痕楊柳枝，杏花十里送春時。須知吟詠無閑筆，那向妝臺更畫眉?！薄犊捩ⅰ吩疲骸安使P長辭詠絮人，硯池妝閣久生塵?，庪A明月空如水，更有何人立滿身?”俱一時傳誦。

　　五十三

　　吾鄉(xiāng)詩多浙派，專趨宋人生癖一路。惟小同以明七子風(fēng)格救之?！稖刂莞信f》云：“十載曾游地，三秋悵別時。郗生仍入幕，謝客舊題詩。潮落沙痕在，舟輕塔影移。霜華今夜白，偏惹鬢邊絲?！?/p>

　　五十四

　　余過山陰，宿徐小汀秉鑒家七日。小汀，乃貴州方伯紫亭同年之子也。抄詩見示。錄其《陪劉石帆昆季西園雅集》云：“名園高會啟郇廚，詩興還隨酒興俱。人雅不關(guān)居有竹，鳥鳴疑喚客提壺。分爭旗鼓憑三雅，領(lǐng)袖詞壇有二蘇。惆悵柴桑陶處士，秋風(fēng)匹馬獨馳驅(qū)?！逼渌丫?，如；“萬山迎暮靄，一雁下斜陽?！薄靶踊ㄓ拼簩耄裼俺鯃A月正中。”但使故人長聚首，不妨十日石尤風(fēng)。”皆可愛也。其友人施漢一政亦耽吟詠，蔣心余弟子也。在僧院懷蔣云：“云煙飄忽此生浮，去住無端我欲愁。鎮(zhèn)日蕭蕭僧院雨，輕風(fēng)瑟瑟竹床秋。射師示的弓猶在，戰(zhàn)馬聞鉦旆未收。三十年來生老病，不堪同首識荊州。”五言佳句如；“月明孤棹遠(yuǎn)，波動小橋移。驚電招雷至，殘更帶雨移?！逼哐匀纾骸皻堈沼杏嗔羲妫瓱煙o際到山腰?！?/p>

　　五十五

　　沈石田畫蠶一筐，題云：“題詩勸爾多餐葉，二月吳氓要賣絲?！毙煳拈L畫葡萄，題云：“滿腹珠璣無處賣，閑拋閑擲亂藤中?！?/p>

　　五十六

　　余編《詩話》，為助刻資者，畢弁山尚書、孫稆田慰祖司馬也。畢公詩，采錄甚多；而孫君不幸早卒。余向其家昆仲搜得遺稿二卷?！稓q暮感懷》云：“雪積干重鎖翠霞，寒宵戢影悵摶沙。云中怕聽回峰雁，風(fēng)里驚聞過市車。慣趁慵身勤劃草，強扶凍足去尋花。卷簾小閣熏香坐，更向晴窗曬畫叉?！薄缎踊ā吩疲骸笆镙p紅罨畫樓，柳絲牽雨作春愁。催花一片東風(fēng)起，村里人歸壓滿頭?！闭{(diào)寄《意難忘·贈人》云：“日暮云遮，聽聲聲孤雁，點點棲鴉。添香燒秘辭，拈韻斗尖叉。風(fēng)蕭索，月橫斜。臨別轉(zhuǎn)含嗟。憶舊游不如歸去，我亦久離家?！　∠娼丛S乘槎。漫挑燈夜坐，同話桑麻。輕盈低竹葉，屈曲小梅花。三盞酒，一杯茶。這清味堪夸。恨殺了片帆早掛，腸斷天涯。”

　　五十七

　　華亭吳鈞詩云：“藤梢橘刺胃煙鬟，芍藥捎裙露未干。昨夜剪刀尋不著，曉來橫在竹欄桿?！彼贾掠碾h，于艷體中，獨辟一境。吳蓋吳松四布衣之一也。

　　五十八

　　汪研香司馬攝上?？h篆，臨去，同官餞別江滸，村童以馬攔頭獻。某守備賦詩云：“欲識黎民攀戀意，村童爭獻馬攔頭?！瘪R攔頭”者，野菜名，京師所謂“十家香”也。用之贈行篇，便爾有情。

　　五十九

　　余蕭客詠《病馬》云：“旋毛腹下一千里，死骨人間五百金?！蓖裟f詠《老馬》云：“末路料難逢伯樂，壯心猶想出邯鄲?！?/p>

　　六十

　　詩寫雛姬情態(tài)易，寫雛伶情態(tài)難。吳玉松進士客河南學(xué)使幕，《席上贈顧伶》云：“舞隊《大垂手》，歌曹小比肩。問年羞不語，笑指十三弦?！眳窃氛鄞箺?，驅(qū)車向大梁?？謧驴鸵?，只道不思鄉(xiāng)?！弊x之，覺是兒可愛。

　　六十一

　　“白水遙連郭，青山直到門?！蔽穳旧饺嗽娨?。“野水白連郭；亂山青到門。”王子乘詩也。二詩各臻其妙。然觀楊誠齋“江欲浮天去，山疑渡水來”，則又瞠乎后矣！

　　六十二

　　虞山蔣文恪公入相后，門生滿天下。而從前官至學(xué)士，尚未持文衡也。己未初次分房，得予與裘文達公。故嘗向公戲引南漢劉鐵語云：“若聚飲同門，枚當(dāng)執(zhí)挺，為門生之長?！惫珵檩溉?。公家子弟多貴顯，無以詩名者。今年過常熟，見公孫旭亭居士，詩才倜儻。錄其《閨怨》云：“花朝又屆好良時，病骨蕭疏強自支。鸚鵡不知人去后，窗前猶自背郎詩?！薄矮F火金盆仔細(xì)添，繽紛瑞雪壓斜檐。江梅又送春消息，只管沉沉下繡簾?！奔丫淙纾骸帮L(fēng)透疏窗燈易盡，涼生薄被腳先知?！薄般y漢遠(yuǎn)涵秋水淡，小樓斜受夕陽多?！本忝?。

　　六十三

　　蔣于野莘《初夏》云：“小山如畫仿眉青，已潤莓苔雨乍晴。滿戶風(fēng)來潮未退，卷簾飛入兩蜻蜓?！痹仭稓埩吩疲骸盁o物可為長壽客，多情難作后凋身?！标惔喝A暉見贈云：“花無可戀香難舍，書有何讎校不休?”余謂校讎二字，能如此分開用，可稱妙手。又，詠《春信》云：“天上若無雙鯉至，人間那有萬花知?”亦善做信字。與蔣生皆少年；詩筆如此，他時何可限量?

　　六十四

　　心梅又有《秋山》一首，云：“秋山靜自古，空翠滿衣裳。矯首看云岫，支筇過草堂。風(fēng)清松子落，水動藕花香。中有巖阿樂，欲言意已忘?！薄短锛摇吩疲骸敖衲甏河曜悖瑲g聲動茅屋。新婦助插秧，小兒拾桑落。烏鬼船頭忙，團?；h下綠?！崩衔坦辆篇q未來，門前野花笑自開?！本阌型?、孟逸趣。

　　六十五

　　宋軼才中丞，為丁巳翰林前輩。在京中，與予比鄰而居；兩家眷屬往返，如姻婭然。后內(nèi)遷少司農(nóng)而卒。其公于思仁、思敬，俱與予交好。今年在蘇，有持其女孫詩來者，讀之清妙。《焚香》云：“一剪清香午夜焚，都梁迷迭靜中分。為憐紫玉成煙去，約住簾鉤護篆云。”佳句如：“綠濃新雨后，紅墮晚風(fēng)初?！憋L(fēng)聲到樹葉初墮，月色窺窗漏正長?！苯钥蓯?。女名靜娟，字守一，好觀史鑒，住蘇州平橋。

　　六十六

　　陽儉齋先生詩，已采入{詩話》矣。近又見麗川中丞贈陽一律，奇?zhèn)タ蓯?。非中丞不能作，非陽公不能?dāng)也。詩云：“玉關(guān)雙啟動風(fēng)雷，儒將新從瀚?；?。座上舉杯軍令肅，馬前得句陣云開。劍留回紇人煙外，筆帶單于地影來。公駐回部，多紀(jì)其事。移節(jié)江南春正好，太平風(fēng)景供詩才?！?/p>

　　六十七

　　青陽兩詩弟子：一陳蔚，一沈正侯也。二人有五絕句，皆天籟而不自知其佳。余為表而出之。陳《春閨》云：“春來花滿枝，春去花散飛。幾度花開落，栽花人未歸?！鄙颉洞逋砑词隆吩?；“身安萬事閑，日落一村靜。攜兒向月明，壁上看人影?！苯越^妙天籟，非粗心者所知。

　　六十八

　　方明府于禮從京師來，說高麗國史臣樸齊家以重價購《小倉山房集》及劉霞裳詩，竟不可得，怏怏而去。亡何，金畹香秀才來，又說此事，與前年方公維翰所云相同，但使者姓名不同耳。余按：史稱新羅國請馮定撰《黑水碑》，吐谷渾有《溫子升文集》。外夷慕化，往往有之，況高麗原有箕子之余風(fēng)乎?霞裳聞之喜，賦詩曰：“劉頒何幸侍歐公?姓氏居然海外通。蟬附高枝聲易遠(yuǎn)，鶯初調(diào)舌語難工。毛萇詩自傳門下，闞澤名疑在月中。多謝蠻姬能識曲，弓衣繡勝碧紗籠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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