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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水滸傳·第八十一回》

 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

  詩曰:

  混沌初分氣磅礴,人生稟性有愚濁。

  圣君賢相共裁成,文臣武士登臺閣。

  忠良聞者盡歡忻,邪佞聽時俱忿躍。

  歷代相傳至宋朝,罡星煞曜離天角。

  宣和年上亂縱橫,梁山泊內(nèi)如期約。

  百單八位盡英雄,乘時播亂居山東。

  替天行道存忠義,三度招安受帝封。

  二十四陣破遼國,大小諸將皆成功。

  清溪洞里擒方臘,雁行零落悲秋風。

  事事集成忠義傳,用資談柄江湖中。

  話說梁山泊好漢,水戰(zhàn)三敗高俅,盡被擒捉上山。宋公明不肯殺害,盡數(shù)放還。高太尉許多人馬回京,就帶蕭讓、樂和前往京師聽候招安一事。卻留下參謀聞煥章在梁山泊里。那高俅在梁山泊時,親口說道:“我回到朝廷,親引蕭讓等面見天子,便當力奏,親自保舉,火速差人就便前來招安。”因此上就叫樂和為伴,與蕭讓一同去了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梁山泊眾頭目商議,宋江道:“我看高俅此去,未知真實?!眳怯眯Φ溃骸拔矣^此人生的蜂目蛇形,是個轉(zhuǎn)面無恩之人。他折了許多軍馬,廢了朝廷許多錢糧,回到京師,必然推病不出,朦朧奏過天子,權(quán)將軍士歇息。蕭讓、樂和,軟監(jiān)在府里。若要等招安,空勞神力。”宋江道:“似此怎生奈何!招安猶可,又且陷了二人?!眳怯玫溃骸案绺缭龠x兩個乖覺的人,多將金寶前去京師,探聽消息,就行鉆刺關節(jié),斡運衷情,達知今上,令高太尉藏匿不得,此為上計?!毖嗲啾闫鹕碚f道:“舊年鬧了東京,是小弟去李師師家入肩。不想這一場大鬧,他家已自猜了八分。只有一件,他卻是天子心愛的人,官家那里疑他?他自必然奏說: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,故來驚嚇。已是奏過了。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。枕頭上關節(jié)最快,亦是容易。小弟可長可短,見機而作?!彼谓溃骸百t弟此去,須擔干系?!贝髯诒愕溃骸靶〉軒退プ咭辉狻!鄙駲C軍師朱武道:“兄長昔日打華州時,嘗與宿太尉有恩。此人是個好心的人。若得本官于天子前早晚題奏,亦是順事。”宋江想起:“九天玄女之言,‘遇宿重重喜’,莫非正應著此人身上?”便請聞參謀來堂上同坐。宋江道:“相公曾認得太尉宿元景么?”聞煥章道:“他是在下同窗朋友,如今和圣上寸步不離。此人極是仁慈寬厚,待人接物,一團和氣?!彼谓溃骸皩嵅徊m相公說,我等疑高太尉回京,必然不奏招安一節(jié)。宿太尉舊日在華州降香,曾與宋江有一面之識。今要使人去他那里打個關節(jié),求他添力,早晚于天子處題奏,共成此事?!甭剠⒅\答道:“將軍既然如此,在下當修尺書奉去。”宋江大喜,隨即教取紙筆來。一面焚起好香,取出玄女課,望空祈禱,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。隨即置酒與戴宗、燕青送行。收拾金珠細軟之物兩大籠子,書信隨身藏了,仍帶了開封府印信公文。兩個扮作公人,辭了頭領下山。渡過金沙灘,望東京進發(fā)。

  戴宗拕著雨傘,背著個包裹,燕青把水火棍挑著籠子,拽扎起皂衫,腰系著纏袋,腳下都是腿繃護膝,八搭麻鞋。于路上離不得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。

  不則一日,來到東京,不由順路入城,卻轉(zhuǎn)過萬壽門來。兩個到得城門邊,把門軍當住。燕青放下籠子,打著鄉(xiāng)談說道:“你做甚么當我?”軍漢道:“殿帥府有鈞旨:梁山泊諸色人等,恐有夾帶入城。因此著仰各門,但有外鄉(xiāng)客人出入,好生盤詰。”燕青笑道:“你便是了事的公人,將著自家人,只管盤問。俺兩個從小在開封府勾當,這門下不知出入了幾萬遭,你顛倒只管盤問,梁山泊人,眼睜睜的都放他過去了。”便向身邊取出假公文,劈臉丟將去道:“你看這是開封府公文不是?”那監(jiān)門官聽得,喝道:“既是開封府公文,只管問他怎地!放他入去?!毖嗲嘁话炎チ斯?,揣在懷里,挑起籠子便走。戴宗也冷笑了一聲。兩個徑奔開封府前來,尋個客店安歇了。有詩為證:

  兩挑行李奔東京,晝夜兼行不住程。

  盤詰徒勞費心力,禁門安識偽批情。

  次日,燕青換領布衫穿了,將搭膊系了腰,換頂頭巾歪帶著,只妝做小閑模樣。籠內(nèi)取了一帕子金珠,分付戴宗道:“哥哥,小弟今日去李師師家干事。倘有些決撒,哥哥自快回去?!狈指洞髯诹水?,一直取路,徑投李師師家來。

  到的門前看時,依舊曲檻雕欄,綠窗朱戶,比先時又修的好。燕青便揭起斑竹簾子,便從側(cè)首邊轉(zhuǎn)將入來。早聞的異香馥郁。入到客位前,見周回吊掛名賢書畫,階檐下放著三二十盆怪石蒼松;坐榻盡是雕花香楠木小床,坐褥盡鋪錦繡。燕青微微地咳嗽一聲。丫嬛出來見了,便傳報李媽媽出來??匆娛茄嗲?,吃了一驚,便道:“你如何又來此間?”燕青道:“請出娘子來,小人自有話說?!崩顙寢尩溃骸澳闱胺B累我家壞了房子,你有話便說?!毖嗲嗟溃骸绊毷悄镒映鰜恚讲耪f的。”

  李師師在窗子后聽了多時,轉(zhuǎn)將出來。燕青看時,別是一般風韻。但見容貌似海棠滋曉露,腰肢如楊柳裊東風,渾如閬苑瓊姬,絕勝桂宮仙姊。有詩為證:

  芳容麗質(zhì)更妖嬈,秋水精神瑞雪標。

  鳳眼半彎藏琥珀,朱唇一顆點櫻桃。

  露來玉指纖纖軟,行處金蓮步步嬌。

  白玉生香花解語,千金良夜實難消。

  當下李師師輕移蓮步,款蹙湘裙,走到客位里面。燕青起身,把那帕子放在桌上,先拜了李媽媽四拜,后拜李行首兩拜。李師師謙讓道:“免禮。俺年紀幼小,難以受拜?!毖嗲喟萘T,起身道:“前者驚恐,小人等安身無處?!崩顜煄煹溃骸澳阈莶m我!你當初說道是張閑,那兩個是山東客人,臨期鬧了一場。不是我巧言奏過官家,別的人時,卻不滿門遭禍。他留下詞中兩句,道是:‘六六雁行連八九,只等金雞消息?!夷菚r便自疑惑。正待要問,誰想駕到。后又鬧了這場,不曾問的。今喜你來,且釋我心中之疑。你不要隱瞞,實對我說知。若不明言,決無干休?!毖嗲嗟溃骸靶∪藢嵲V衷曲,花魁娘子休要吃驚。前番來的那個黑矮身材,為頭坐的,正是呼保義宋江;第二位坐的,白俊面皮,三牙髭須,那個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孫,小旋風柴進;這公人打扮,立在面前的,便是神行太保戴宗;門首和楊太尉廝打的,正是黑旋風李逵;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,人都喚小人做浪子燕青。當初俺哥哥來東京求見娘子,教小人詐作張閑,來宅上入肩。俺哥哥要見尊顏,非圖買笑迎歡,只是久聞娘子遭際今上,以此親自特來告訴衷曲。指望將替天行道、保國安民之心,上達天聽,早得招安,免致生靈受苦。若蒙如此,則娘子是梁山泊數(shù)萬人之恩主也。如今被奸臣當?shù)?,讒佞專?quán),閉塞賢路,下情不能上達。因此上來尋這條門路,不想驚嚇娘子。今俺哥哥無可拜送,只有些少微物在此,萬望笑留?!毖嗲啾愦蜷_帕子,攤在桌上,都是金珠寶貝器皿。那虔婆愛的是財,一見便喜。忙叫奶子收拾過了,便請燕青,教進里面小閣兒內(nèi)坐地,安排好細食茶果,殷勤相待。原來李師師家,皇帝不時間來,因此上公子王孫,富豪子弟,誰敢來他家討茶吃。

  且說當時鋪下盤饌酒肴果子,李師師親自相待。燕青道:“小人是個該死的人,如何敢對花魁娘子坐地?”李師師道:“休恁地說!你這一般義士,久聞大名。只是奈緣中間無有好人與你們眾位作成,因此上屈沉水泊?!毖嗲嗟溃骸扒胺愄緛碚邪玻t書上并無撫恤的言語,更兼抵換了御酒。第二番領詔招安,正是詔上要緊字樣,故意讀破句讀:‘除宋江,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,并與赦免。’因此上又不曾歸順。童樞密引將軍來,只兩陣殺的片甲不歸。次后高太尉役天下民夫,造船征進,只三陣,人馬折其大半。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,不肯殺害,重重管待,送回京師,生擒人數(shù),盡都放還。他在梁山泊說了大誓,如回到朝廷,奏過天子,便來招安。因此帶了梁山泊兩個人來,一個是秀才蕭讓,一個是能唱樂和,眼見的把這二人藏在家里,不肯令他出來。損兵折將,必然瞞著天子?!崩顜煄煹溃骸八@等破耗錢糧,損折兵將,如何敢奏!這話我盡知了。且飲數(shù)杯,別作商議。”燕青道:“小人天性不能飲酒。”李師師道:“路遠風霜,到此開懷,也飲幾杯,再作計較?!毖嗲啾谎氩贿^,一杯兩盞,只得陪侍。

  原來這李師師是個風塵妓女,水性的人,見了燕青這表人物,能言快說,口舌利便,倒有心看上他。酒席之間,用些話來嘲惹他。數(shù)杯酒后,一言半語,便來撩撥。燕青是個百伶百俐的人,如何不省得。他卻是好漢胸襟,怕誤了哥哥大事,那里敢來承惹?李師師道:“久聞的哥哥諸般樂藝,酒邊閑聽,愿聞也好。”燕青答道:“小人頗學的些本事,怎敢在娘子跟前賣弄過?”李師師道:“我便先吹一曲,教哥哥聽?!北銌狙緥秩『崄?。錦袋內(nèi)掣出那管鳳簫,李師師接來,口中輕輕吹動。端的是穿云裂石之聲。有詩為證:

  俊俏煙花大有情,玉簫吹出鳳凰聲。

  燕青亦自心伶俐,一曲穿云裂太清。

  燕青聽了,喝采不已。李師師吹了一曲,遞過簫來。與燕青道:“哥哥也吹一曲與我聽則個?!毖嗲鄥s要那婆娘歡喜,只得把出本事來,接過簫,便嗚嗚咽咽也吹一曲。李師師聽了,不住聲喝采,說道:“哥哥原來恁地吹的好簫!”李師師取過阮來,撥個小小的曲兒,教燕青聽。果然是玉珮齊鳴,黃鶯對囀,余韻悠揚。燕青拜謝道:“小人也唱個曲兒伏侍娘子。”頓開喉咽便唱。端的是聲清韻美,字正腔真。唱罷,又拜。李師師執(zhí)盞擎杯,親與燕青回酒,謝唱曲兒。口兒里悠悠放出些妖嬈聲嗽,來惹燕青。燕青緊緊的低了頭,唯諾而已。數(shù)杯之后,李師師笑道:“聞知哥哥好身文繡,愿求一觀如何?”燕青笑道:“小人賤體雖有些花繡,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體!”李師師說道:“錦體社家子弟,那里去問揎衣裸體。”三回五次,定要討看。燕青只的脫膊下來。李師師看了,十分大喜。把尖尖玉手,便摸他身上。燕青慌忙穿了衣裳。李師師再與燕青把盞,又把言語來調(diào)他。燕青恐怕他動手動腳,難以回避,心生一計,便動問道:“娘子今年貴庚多少?”李師師答道:“師師今年二十有七。”燕青說道:“小人今年二十有五,卻小兩年。娘子既然錯愛,愿拜為姐姐?!毖嗲啾闫鹕?,推金山,倒玉柱,拜了八拜。那八拜,是拜住那婦人一點邪心,中間是好干大事。若是第二個在酒色之中的,也壞了大事。因此上單顯燕青心如鐵石,端的是好男子!

  當時燕青又請李媽媽來,也拜了,拜做干娘。燕青辭回,李師師道:“小哥只在我家下,休去店中歇?!毖嗲嗟溃骸凹让慑e愛,小人回店中取了些東西便來?!崩顜煄煹溃骸靶萁涛疫@里專望?!毖嗲嗟溃骸暗曛须x此間不遠,少頃便到?!毖嗲鄷簞e了李師師,徑到客店中,把上件事和戴宗說了。戴宗道:“如此最好。只恐兄弟心猿意馬,拴縛不定?!毖嗲嗟溃骸按笳煞蛱幨?,若為酒色而忘其本,此與禽獸何異!燕青但有此心,死于萬劍之下?!贝髯谛Φ溃骸澳阄叶际呛脻h,何必說誓?!毖嗲嗟溃骸叭绾尾徽f誓!兄長必然生疑?!贝髯诘溃骸澳惝斔偃?,善覷方便,早干了事便回,休教我久等。宿太尉的書,也等你來下?!毖嗲嗍帐耙话闼榻鹬榧氒浿?,再回李師師家。將一半送與李媽,將一半散與全家大小,無一個不歡喜。便向客位側(cè)邊,收拾一間房,教燕青安歇。合家大小,都叫叔叔。

  也是緣法湊巧。至夜,卻好有人來報:“天子今晚到來。”燕青聽的,便去拜告李師師道:“姐姐做個方便,今夜教小弟得見圣顏,告的紙御筆赦書,赦了小乙罪犯,出自姐姐之德。”李師師道:“今晚教你見天子一面。你卻把些本事動達天顏,赦書何愁沒有?!?/p>

  看看天晚,月色朦朧,花香馥郁,蘭麝芬芳。只見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,扮作白衣秀士,從地道中徑到李師師家后門來。到的閣子里坐下,便教前后關閉了門戶,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。李師師冠梳插帶,整肅衣裳,前來接駕。拜舞起居寒溫已了,天子命:“去其整妝衣服,相待寡人。”李師師承旨,去其服色,迎駕入房。家間已準備下諸般細果,異品肴饌,擺在面前。李師師舉杯上勸天子。天子大喜,叫:“愛卿近前,一處坐地。”李師師見天子龍顏大喜,向前奏道:“賤人有個姑舅兄弟,從小流落外方,今日才歸。要見圣上,未敢擅便。乞取我王圣鑒?!碧熳拥溃骸凹热皇悄阈值埽阈麑硪姽讶耍泻畏??!蹦套铀靻狙嗲嘀钡椒績?nèi),面見天子。燕青納頭便拜。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,先自大喜。李師師叫燕青吹簫,伏侍圣上飲酒。少頃,又撥一回阮,然后叫燕青唱曲。燕青再拜奏道:“所記無非是淫詞艷曲,如何敢伏侍圣上!”官家道:“寡人私行妓館,其意正要聽艷曲消悶。卿當勿疑。”燕青借過象板,再拜罷圣上,對李師師道:“音韻差錯,望姐姐見教?!毖嗲囝D開喉咽,手擎象板,唱《漁家傲》一曲。道是:

  “一別家鄉(xiāng)音信杳,百種相思,腸斷何時了!燕子不來花又老,一春瘦的腰兒小。薄幸郎君何日到?想是當初,莫要相逢好!著我好夢欲成還又覺,綠窗但覺鶯聲曉?!?/p>

  燕青唱罷,真乃是新鶯乍囀,清韻悠揚。天子甚喜,命教再唱。燕青拜倒在地,奏道:“臣有一只《減字木蘭花》,上達圣聽。”天子道:“好,寡人愿聞?!毖嗲喟萘T,遂唱《減字木蘭花》一曲。道是:

  “聽哀告,聽哀告,賤軀流落誰知道,誰知道!極天罔地,罪惡難分顛倒!有人提出火坑中,肝膽常存忠孝,常存忠孝!有朝須把大恩人報?!?/p>

  燕青唱罷,天子失驚。便問:“卿何故有此曲?”燕青大哭,拜在地下。天子轉(zhuǎn)疑,便道:“卿且訴胸中之事,寡人與卿理會?!毖嗲嘧嗟溃骸俺加忻蕴熘?,不敢上奏?!碧熳釉唬骸吧馇錈o罪,但奏不妨。”燕青奏道:“臣自幼飄泊江湖,流落山東,跟隨客商,路經(jīng)梁山泊過,致被劫擄上山,一住三年。今日方得脫身逃命,走回京師。雖然見的姐姐,則是不敢上街行走。倘或有人認得,通與做公的,此時如何分說?”李師師便奏道:“我兄弟心中,只有此苦,望陛下做主則個!”天子笑道:“此事至容易!你是李行首兄弟,誰敢拿你!”燕青以目送情與李師師。李師師撒嬌撒癡,奏天子道:“我只要陛下親書一道赦書,赦免我兄弟,他才放心?!碧熳釉疲骸坝譄o御寶在此,如何寫的?”李師師又奏道:“陛下親書御筆,便強似玉寶天符,救濟兄弟做的護身符時,也是賤人遭際圣時。”天子被逼不過,只得命取紙筆。奶子隨即捧過文房四寶。燕青磨的墨濃,李師師遞過紫毫象管。天子拂開花箋黃紙,橫內(nèi)大書一行。臨寫,又問燕青道:“寡人忘卿姓氏?!毖嗲嗟溃骸澳信畣咀鲅嗲?。”天子便寫御書道云:“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虛靜道君皇帝,特赦燕青本身一應無罪,諸司不許拿問?!毕旅嫜簜€御書花字。燕青再拜,叩頭受命。李師師執(zhí)盞擎杯謝恩。

  天子便問:“汝在梁山泊,必知那里備細。”燕青奏道:“宋江這伙,旗上大書‘替天行道’,堂設‘忠義’為名,不敢侵占州府,不肯擾害良民,單殺貪官污吏,讒佞之人。只是早望招安,愿與國家出力?!碧熳幽嗽唬骸肮讶饲罢邇煞翟t,遣人招安,如何抗拒,不伏歸降?”燕青奏道:“頭一番招安詔書上,并無撫恤招諭之言,更兼抵換了御酒,盡是村醪,以此變了事情。第二番招安,故把詔書讀破句讀,要除宋江,暗藏弊幸,因此又變了事情。童樞密引軍到來,只兩陣殺的片甲不回。高太尉提督軍馬,又役天下民夫,修造戰(zhàn)船征進,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,只三陣,殺的手腳無措,軍馬折其二停,自己亦被活捉上山;許了招安,方才放回,又帶了山上二人在此,卻留下聞參謀在彼質(zhì)當。”天子聽罷,便嘆道:“寡人怎知此事!童貫回京時奏說:軍士不伏暑熱,暫且收兵罷戰(zhàn)。高俅回軍奏道:“病患不能征進,權(quán)且罷戰(zhàn)回京?!崩顜煄熥嗾f:“陛下雖然圣明,身居九重,卻被奸臣閉塞賢路,如之奈何?”天子嗟嘆不已。約有更深,燕青拿了赦書,叩頭安置,自去歇息。天子與李師師上床同寢,共樂綢繆。有詩為證:

  清夜宮車暗出游,青樓深處樂綢繆。

  當筵誘得龍章字,逆罪滔天一筆勾。

  當夜五更,自有內(nèi)侍黃門接將去了。燕青起來,推道清早干事,徑來客店里,把說過的話,對戴宗一一說知。戴宗道:“既然如此,多是幸事。我兩個去下宿太尉的書?!毖嗲嗟溃骸帮埩T便去?!眱蓚€吃了些早飯,打挾了一籠子金珠細軟之物,拿了書信,徑投宿太尉府中來。街坊上借問人時,說:“太尉在內(nèi)里未歸?!毖嗲嗟溃骸斑@早晚正是退朝時分,如何未歸?”街坊人道:“宿太尉是今上心愛的近侍官員,早晚與天子寸步不離。歸早歸晚,難以指定?!闭f之間,有人報道:“這不是太尉來也?”燕青大喜,便對戴宗道:“哥哥,你只在此衙門前伺候,我自去見太尉去?!毖嗲嘟埃匆娨淮劐\衣花帽從人,捧著轎子。燕青就當街跪下,便道:“小人有書札上呈太尉?!彼尢疽娏?,叫道:“跟將進來?!毖嗲嚯S到廳前。太尉下了轎子,便投側(cè)首書院里坐下。太尉叫燕青入來,便問道:“你是那里來的干人?”燕青道:“小人從山東來,今有聞參謀書札上呈?!碧镜溃骸澳莻€聞參謀?”燕青便向懷中取出書呈遞上去。宿太尉看了封皮,說道:“我道是那個聞參謀,原來是我幼年間同窗的聞煥章?!彼觳痖_書來看時,寫道:

  “侍生聞煥章沐手百拜奉書太尉恩相鈞座前:賤子自髫年時出入門墻,已三十載矣。昨蒙高殿帥喚至軍前,參謀大事。奈緣勸諫不從,忠言不聽,三番敗績,言之甚羞。高太尉與賤子一同被擄,陷于縲紲。義士宋公明,寬裕仁慈,不忍加害。則今高殿帥帶領梁山蕭讓、樂和赴京,欲請招安,留賤子在此質(zhì)當。萬望恩相不惜齒牙,早晚于天子前題奏,早降招安之典,俾令義士宋公明等早得釋罪獲恩,建功立業(yè)。非特國家之幸甚,實天下之幸甚也!立功名于萬古,見義勇于千年。救取賤子,實領再生之賜。拂楮拳拳,幸垂昭察,不勝感激之至!

 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,聞煥章再拜奉上。”

  宿太尉看了書大驚,便問道:“你是誰?”燕青答道:“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?!彪S即出來取了籠子,徑到書院里。燕青稟道:“太尉在華州降香時,多曾伏侍太尉來。恩相緣何忘了?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,聊表我哥哥寸心。每日占卜,課內(nèi)只著求太尉提拔救濟。宋江等滿眼只望太尉來招安。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題奏此事,則梁山泊十萬人之眾,皆感大恩!哥哥責著限次,男女便回?!毖嗲喟蒉o了,便出府來。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寶物,已有在心。

  且說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議:“這兩件事都有些次第。只是蕭讓、樂和在高太尉府中,怎生得出?”戴宗道:“我和你依舊扮作公人,去高太尉府前伺候。等他府里有人出來,把些金銀賄賂與他,賺得一個廝見。通了消息,便有商量。”當時兩個換了結(jié)束,帶將金銀,徑投太平橋來。在衙門前窺望了一回,只見府里一個年紀小的虞候,搖擺將出來。燕青便向前與他施禮。那虞候道:“你是甚人?”燕青道:“請干辦到茶肆中說話。”兩個到閣子內(nèi),與戴宗相見了,同坐吃茶。燕青道:“實不相瞞干辦說,前者太尉從梁山泊帶來那兩個人,一個跟的叫做樂和,與我這哥哥是親眷,欲要見他一見。因此上相央干辦?!庇莺虻溃骸澳銉蓚€且休說!節(jié)堂深處的勾當,誰理會的!”戴宗便向袖內(nèi)取出一錠大銀,放在桌子上,對虞候道:“足下只引的樂和出來相見一面,不要出衙門,便送這錠銀子與足下?!蹦侨艘娏素斘铮粫r利動人,心便道:“端的有這兩個人在里面。太尉鈞旨,只教養(yǎng)在后花園里宿歇。我與你喚他出來,說了話,你休失信,把銀子與我?!贝髯诘溃骸斑@個自然?!蹦侨吮闫鹕矸指兜溃骸澳銉蓚€只在此茶坊里等我?!蹦侨思奔比敫チ?。未知如何。有詩為證:

  虞候衙中走出來,便將金帛向前排。

  燕青當下通消息,準擬更深有劃。

  戴宗、燕青兩個在茶坊中等不到半個時辰,只見那小虞候慌慌出來說道:“先把銀子來。樂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?!贝髯谂c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,就把銀子與他。虞候得了銀子,便引燕青耳房里來見樂和。那虞候道:“你兩個快說了話便去?!毖嗲啾闩c樂和道:“我同戴宗在這里,定計賺你兩個出去?!睒泛偷溃骸爸卑盐覀儍蓚€養(yǎng)在后花園中,墻垣又高,無計可出。折花梯子盡都藏過了,如何能勾出來?”燕青道:“靠墻有樹么?”樂和道:“傍墻一邊,都是大柳樹。”燕青道:“今夜晚間,只聽咳嗽為號,我在外面,漾過兩條索去。你就相近的柳樹上,把索子絞縛了。我兩個在墻外各把一條索子扯住,你兩個就從索上盤將出來。四更為期,不可失誤?!蹦怯莺虮愕溃骸澳銉蓚€只管說甚的,快去罷?!睒泛妥匀肴チ耍蛋低▓罅耸捵?。燕青急急去與戴宗說知。當日,至夜伺候。

  且說燕青、戴宗兩個,就街上買了兩條粗索,藏在身邊。先去高太尉府后看了落腳處。原來離府后是條河,河邊卻有兩只空船纜著,離岸不遠。兩個便就空船里伏了??纯绰牭母囊汛蛩母瑑蓚€便上岸來,繞著墻后咳嗽。只聽的墻里應聲咳嗽。兩邊都已會意。燕青便把索來漾將過去。約莫里面拴系牢了,兩個在外面對絞定,緊緊地拽住索頭。只見樂和先盤出來,隨后便是蕭讓。兩個都溜將下來,卻把索子丟入墻內(nèi)去了。四人再來空船內(nèi),伏到天色將曉,卻去敲開客店門。房中取了行李,就店中打火,做了早飯吃,算了房宿錢。四個來到城門邊,等門開時,一涌出來,望梁山泊回報消息。

  不是這四個回來,有分教:宿太尉單奏此事,宋公明全受招安。正是:中貴躬親頒風詔,英雄朝賀在丹墀。畢竟宿太尉怎生奏請圣旨前去招安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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