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薛仁貴征東·第二十八回》

　　雪花鬃跳養(yǎng)軍山　應(yīng)夢臣救真命主

　　詩曰：

　　萬乘旌旗下海東，沙灘龍馬陷金龍；

　　蘇文雖逞違天力，難敵銀袍小英雄。

　　且說蓋蘇文逼唐天子寫降表，朝廷無奈，把金劍割下黃綾衣衿一塊，左手拿住。如今要把小指咬破，又怕疼痛，心想：“朕若寫了血表，當(dāng)真把天下輕輕付與別人不成？這血表豈是輕易寫得的？”心中好無擺布。蓋蘇文說：“不必推三阻四，快快咬碎指頭寫血表與我！”天子聽了，龍目下淚，暗叫一聲：“諸位王兄御侄，感你們個個赤膽忠心與朕打成這座錦繡江山，哪知今日撞見蓋蘇文立逼血表，非是寡人不義，也叫出于無奈，今日寫了血表，永無君臣會面之日了?！边@道血表原覺難寫，指頭咬破鮮血淋淋，實難落字，高叫一聲：“有人救得唐天子，愿把江山平半分；誰人救得李世民，你做君來我做臣?！敝话堰@二句高叫。蓋蘇文呵呵冷笑說：“唐童快寫！這里乃我邦絕地，無人來救?！币贿叡扑麑懷恚熳硬豢蠈?，在海灘叫救，逼勒不止。正是：

　　唐王原是真天子，自有天神相救來。

　　單講那藏軍洞中火頭軍，這一日，八位好漢往養(yǎng)軍山打獵去了，單留薛仁貴在內(nèi)煮飯。這騎雪花鬃拴在石柱上，飯也不曾煮好，這匹馬四蹄亂跳，口中亂叫，要掙斷絲韁一般，跳得可怕。仁貴一見，心內(nèi)驚慌，說道：“阿呀！這騎馬為何亂跳起來？”連喝數(shù)聲，全然不住，還在此叫跳。仁貴說：“我知道了，想此馬自從收來的時節(jié)，從不曾有一日安享，天天開戰(zhàn)，日日出兵，自此隱在藏軍洞有一月有余，不同你出陣，安然在此，想你也覺煩悶，故此叫跳，待我騎了你，披好盔甲，掛劍懸鞭，提了方天畫戟，到松場上把戟法耍練一練，猶如出戰(zhàn)一般?！边@是寶馬與凡馬不同，最有靈性的，把頭點點。仁貴就全身披掛，結(jié)束停當(dāng)，手端畫戟，跨上馬，解脫絲韁，帶出藏軍洞，過仙橋，鞭子也不消用，四蹄發(fā)開，望山路中拚命跑。仁貴說：“怎么？”把絲韁扣定，哪里扣得??？越扣越跑得快，說：“不好了！我命該絕矣！馬多作起怪來，前日出陣，要住就住，要走就走，今日為何不容我做主，拚命的奔跑，要送我的命。”

　　那寶馬跑得騰云飛舞一般，好似神鬼在此護(hù)送，逢山?jīng)_山，逢樹過樹，不管好歹的跑去，沖過十余個山頭，到一座頂高的山峰上住了。仁貴說：“阿唷唷，嚇?biāo)牢乙?！叫聲馬兒，你原有些力怯的時候，所以才住了嗎？”到底此處不知什么所在，便抬頭望下一看，只見波浪滔天，通是大海。又聽見底下有人叫：“誰人救得唐天子，錦繡江山平半分；誰人救得李世民，你做君來我做臣?！澳茄θ寿F嚇得魂不在身，連忙望山腰下看時，只見一個戴沖天翅龍冠穿黃綾繡袍的，把指頭咬破，只聽叫這二句，住馬寫血字，馬足陷在沙泥。仁貴雖不曾見過朝廷，諒來那人必是大唐天子，不知因何在此海灘泥中。又見岸上一人，高挑雉尾，面如青靛，手執(zhí)鋼刀，卻認(rèn)得是蓋蘇文，暗想：“原來天子有難，我這騎馬有些靈慧，跑到此山。馬啊！你有救駕之心，難道我倒無輔唐之意？如今要下此山又無路道，高有數(shù)十丈，打從哪里下去？”坐下馬又亂叫亂跳縱起，好象要跨下的意思，驚得仁貴魂不在身，把馬扣住說：“這個使不得，縱下去豈不要跌死了？也罷！畜生尚然如此，為人反不如它？或者洪福齊天，靠神明保佑，縱下去安然無事。若然陛下命該絕，唐室江山被番人該應(yīng)滅奪，我同你死在山腳底下跌為肉醬，在陰司也得瞑目。快縱下去！”把馬一帶，四蹄一蹬，望山腳下好似神鬼抬下去一般，公然無事。薛仁貴在馬上晃也不晃，心中歡喜，把方天戟一舉，催馬下來喝聲：“蓋蘇文休得猖獗！不要走！”又說：“陛下不必驚慌，小臣薛仁貴來救駕也！”那唐天子抬頭一見，見一穿白用戟小將，方才醒悟夢內(nèi)之事，不覺龍顏大悅，叫聲：“小王兄，快來救朕！小王兄，快來救！”蓋蘇文回頭見了薛仁貴，嚇得渾身冷汗，叫一聲：“小蠻子，你破人買賣，如殺父母之仇！今唐王已入羅網(wǎng)，正在此寫血表，中原花花世界十有八九到手，我邦狼主也為得天下明君，你肯降順我主，難道缺了一家王位不成嗎？”仁貴大怒道：“呔！胡說！我乃少年英雄，出身中原，有心保駕，跨海征東，豈有順你們這班番奴？番狗，快留下首級！”蘇文說：“阿唷唷，可惱，可惱！你敢前來救唐童，本帥與你勢不兩立！”把馬催上一步，一起赤銅刀，喝聲：“本帥的赤銅刀來了！”一刀直望仁貴劈面門砍將下去。仁貴把方天戟噶啷一聲架開，沖鋒過去，帶轉(zhuǎn)馬來。蓋蘇文又是一刀剁將下來，仁貴又架在旁首。二人戰(zhàn)到六七個回合，仁貴量起白虎鞭，喝聲：“照打罷！”一鞭打下來，打在后背上，蓋蘇文大喊一聲，口吐鮮血，伏鞍大敗而走。

　　仁貴把馬扣定，不去追趕，猶恐有番將到來，即跨下馬，說：“陛下受驚了，可能縱得上岸？”朝廷叫聲：“小王兄，寡人御馬陷住沙泥，難以起來?！比寿F說：“既然如此，難以起岸，待小臣來?！北愠槌鲅厡殑?，把蘆葦茅草割倒，將來捆了一堆，撂下沙灘，縱將下去，把朝廷扶到岸，又將方天戟桿挑在馬的前蹄，此馬巴不能夠起來，因前蹄著了力，后足一蹬，仁貴把戟桿一挑，縱在岸上。天子上馬，仁貴走將上來說：“萬歲爺在上，小臣薛仁貴朝見，愿我王萬歲萬萬歲?！背⒔新暎骸靶⊥跣制缴?，你在何處屯扎？因何曉得朕今有難，前來相救寡人？”仁貴說：“陛下不知其細(xì)，且到越虎城中，待臣細(xì)奏便了。但不知陛下親自出來有何大事，這些公爺們因何一個也不來隨駕？”朝廷說：“前日那些番兵圍合攏來，共有數(shù)十余萬，把越虎城團(tuán)團(tuán)圍住，有二十余天難以破番解圍，正在著急，幸虧中原來了一班小爵主殺退番兵，安然無事。寡人欲往郊外打圍，奈眾王兄不許朕出獵，故而沒有一人隨朕。此來不想遇著了蓋蘇文，險些性命不保。全虧小王兄相救，其功非小，到城自有加封?！比寿F道：“謝我王萬歲萬萬歲。”天子在前面行，薛仁貴跨上雕鞍后面保駕一路行來。到了三叉路口，原住了馬立住，認(rèn)不得去路。此時來了四五騎馬，前邊徐茂功領(lǐng)頭，尉遲元帥、程咬金、秦懷玉帶下三千鐵甲馬、八百御林軍迎接龍駕。見了天子，茂功跳下馬來，俯伏道旁叫聲：“陛下受驚了，臣該萬死萬罪?！背⒄f：“啊唷，好個刁滑道人，怎么哄朕出來，幾乎送朕性命？”茂功說：“陛下，臣怎敢送萬歲性命？若不見蓋蘇文，焉能得遇應(yīng)夢賢臣？”朝廷說：“雖只如此，幸有小王兄來得湊巧，救了寡人，若遲一刻，朕獻(xiàn)了血表，君臣焉能還得再會？”茂功說：“臣陰陽有準(zhǔn)，算定在此，若沒有薛仁貴相救，我們領(lǐng)兵也早來了。今知我王不認(rèn)得路道，所以到此相接?！碧熳拥溃骸凹热绱耍祛I(lǐng)寡人回城去吧。”茂功領(lǐng)旨，眾臣前面引路，朝廷降旨，薛仁貴與圣駕并馬相行。

　　一路行來，到了三江越虎城，進(jìn)入城中，把城門緊閉。同到銀鑾殿上，朝廷身登龍位，兩班文武站立，薛仁貴俯伏塵埃啟奏道：“陛下龍駕在上，臣有冤情細(xì)奏我王得知。”朝廷說：“小王兄，奏上來?！比寿F說：“臣幼出身在山西絳州龍門縣大王莊窮苦破窯中，若不相遇王茂生夫妻結(jié)為手足，承他照管養(yǎng)膳破窯，焉能使我每日間學(xué)成武藝，習(xí)練得本事高強(qiáng)，思想干功立業(yè)，顯宗耀祖，以報恩哥恩嫂。單單苦無盤纏投軍，因此同柳氏苦度在窯。其年先鋒大老爺張環(huán)奉我皇圣旨，到山西龍門縣招兵買馬。幸有同學(xué)朋友名喚周青贈我盤費，相同到龍門縣投軍。哪曉張爺用了周青，道小臣有犯他諱字，將臣趕出轅門。不用也罷了，第二遭到風(fēng)火山收了強(qiáng)盜，三人同來投軍，只用二人，又道小臣穿白犯他吉慶，仍舊逐出轅門不用。第三遭得了這位老千歲的金披令箭，張爺無奈，把小臣權(quán)用。他說，我張爺有好生之德，所以不用，放你生路，你偏生屢次撞入網(wǎng)來，叫我也實難救你，我豈為在此招軍買馬，單為朝廷得其一夢，夢見小臣不法，欲奪帝王之位，又贈什么四句詩。”天子說：“有的，小王兄，這四句詩就該明白了?！比寿F說：“陛下，他對小臣講：‘家住遙遙一點紅，飄飄四下影無蹤，三歲孩童千兩價，生心必定做金龍?！薁栜妿熢敵鲆稽c紅是絳州地方，有薛仁貴謀叛之心，因此在山西查訪，拿來解京處決。所以小臣怕得緊，情愿為火頭軍，隱姓埋名仁貴二字，他說立得三大功勞，保奏我王恕罪。我立了多多少少的功，奈陛下不肯饒恕，沒有出頭日子。知是張爺流言冒功，又不知陛下果有此事。”

　　朝廷聽完大怒：“原來有此曲折，故爾難以明白。寡人此夢就如方才在海灘上逼寫血表遇王兄救朕一樣的模樣，就是王兄贈我四句詩，家住遙遙一點紅，飄飄四下影無蹤，三歲孩童千兩價，保王跨海去征東。原為小王兄一人，故命張環(huán)到龍門縣招兵，查訪王兄出來領(lǐng)帥印督兵的。哪曉張環(huán)奸惡多端，在朕面前只說沒有姓薛的，反把第四句改成什么‘生心必定做金龍’，縱何宗憲在此混帳冒功！”尉遲恭上前叫聲：“小將軍，那日本帥被番將起解建都，想來一定是你救我的了？”仁貴說：“不敢，末將救的。”尉遲恭說：“如何？”我原道是你，本帥還要問你，前日在鳳凰山腳下，把本帥扯了一跤，又在土港山神廟翻本帥一跤飛跑而去，卻是為何這等害怕？”仁貴說：“末將該當(dāng)有罪，這多是張爺不好，他說朝廷還有幾分肯赦，只是元帥爺迷惑圣心，不肯赦我。故此屢次拿捉，叫末將不可相通名姓，怕被捉拿，故此末將見了帥爺逃命要緊，所以這等懼怕，只想走脫，哪里想什么元帥翻跌不翻跌？”尉遲恭聽說此言，暴跳如雷說：“可惱，可惱！孩兒們過來，令箭一枝，星飛趕往黑風(fēng)關(guān)獅子口，速調(diào)張環(huán)父子女婿六人到來見我！”寶林、寶慶一聲答應(yīng)，接了父親的令箭，帶過馬來，跨上雕鞍，按好頭盔錦甲，提了兵器，出了越虎城，徑往黑風(fēng)關(guān)來調(diào)張環(huán)父子。

　　且講朝廷開言問道：“小王兄，你既在張環(huán)座下為火頭軍，緣何知道寡人有難海灘，卻來得正好，救了寡人性命？”仁貴道：“陛下有所未知，那日在獨木關(guān)上，病挑安殿寶，小臣得了這個功勞，哪曉張環(huán)心生毒計，把我結(jié)義弟兄九人九騎哄入天仙谷口里邊，后路不通前路，把柴木堆起，放火逼燒臣九條性命。幸有九天玄女娘娘攝救出了天仙谷，到一派山路中，躲住藏軍洞中兩個月有余。不想今日臣八個兄弟出山打獵，小臣在洞中煮飯，這一騎馬亂跳亂縱，我便上馬出洞欲練戟法，誰想這馬好似神舞一般，絲韁總扣它不住，跑過幾個山頭，縱上這座山峰，如登平地一般，復(fù)又縱下海灘，才救我主。”朝廷說：“原來還有八位王兄在藏軍洞中，降旨意快去宣來見朕?！避娛可锨暗溃骸叭f歲爺，不知藏軍洞在于何處？”朝廷道：“小王兄，去宣你八個兄弟，從哪條路上去？”仁貴說：“小臣去是玄女娘娘攝去，來是隨馬跑到一路上飛縱而來，所以連臣也不認(rèn)得，不知藏軍洞在東在西?！泵ψ嗟溃骸氨菹?，那藏軍洞想是九天娘娘仙居之所，有影無蹤的所在，豈是凡人尋得到的？少不得日后八人自有見面之日?！碧熳拥溃骸凹热绱耍瑐髦紨[宴，命眾御侄陪小王兄飲酒。”不表三江越虎城中欽賜御宴，眾小爵主陪薛仁貴飲宴。

　　單講寶林、寶慶在馬上星飛來到黑風(fēng)關(guān)戰(zhàn)船內(nèi)。張環(huán)父子聞報，遠(yuǎn)遠(yuǎn)接到船中。尉遲弟兄道：“張環(huán)，元帥爺有令箭一枝，要你父子女婿六人作速同往建都見駕，有要緊軍情?！睆埵抠F說：“二位小將軍，不知元帥相傳是什么要緊軍情？”寶林道：“說是什么機(jī)密事，遲延不得的，快快整備同去見駕。我們也不知道?！笔抠F父子即忙上馬，離了黑風(fēng)關(guān)。連尉遲弟兄八人，一路上徑望越虎城來。在路走了數(shù)天，這一日早到建都，進(jìn)入城中，同上銀鑾殿。寶林、寶慶上前奏道：“陛下，張環(huán)父子宣到了。”尉遲恭說：“傳到了嗎？與本帥將他父子洗剝干凈，綁上殿來！”茂功叫聲：“元帥不可造次，我自有對證之法。陛下，快傳旨意，好好宣他上殿來?！?/p>

　　朝廷降旨：“快宣來。”左右一聲：“領(lǐng)旨?！避娛砍龅睿M(jìn)父子六人上殿。六人俯伏塵埃說：“陛下龍駕在上，臣張士貴朝見我王，不知萬歲宣臣到來有何旨意？”天子龍顏翻轉(zhuǎn)說：“張環(huán)，朕宣召你來到，非為別事，只因前日寡人出去打獵，路上遇著一位小將軍，口稱與你交好，朕現(xiàn)帶在外，因此宣你來，可認(rèn)得他姓什名誰？”張環(huán)道：“如今這位小將在哪里？”朝廷把頭一點，班中閃出薛仁貴，俯伏銀階叫聲：“大老爺，可認(rèn)得小人薛禮嗎？”這士貴一見，嚇得魂飛魄散，面上失色，索落落撲倒塵埃說：“你不象個人。”他還只道是薛仁貴陰魂不散，在朝廷駕前出現(xiàn)告御狀，所以張環(huán)這等害怕。仁貴說：“大老爺，怎么我薛禮不象個人起來？我自從被你那日哄在天仙谷內(nèi)，虧玄女娘娘使出神通，救我九人九騎，故爾不曾送性命，還是好端端的一個薛禮，又不是什么鬼，為何這等發(fā)抖？”張環(huán)被這一嚇，差不多把魂也嚇出來了。四子一婿跪在駕前，渾身冷汗，暗想：“不好了！如今大家性命多活不成了?！?/p>

　　朝廷喝問道：“張環(huán)，你到底可認(rèn)得他嗎？在哪里會過？快些奏上來！”張士貴叫聲：“陛下，臣領(lǐng)兵中原到東遼，不知奪了多少關(guān)頭，攻取了許多城池，從來不認(rèn)得這位小將軍，不知他姓什名誰，不知他如何反認(rèn)得我？”薛仁貴道：“好個刁滑的張環(huán)，前日在你月字號內(nèi)為火頭軍，怎生把我來騙，說立得三個功勞，在駕前保我出罪。我薛禮不知立了多少功勞，反在獨木關(guān)上生心把我九人燒死，冒取功勞與何宗憲。虧你良心可在？天理難容！今日在駕前反說不認(rèn)得我？”朝廷道：“寡人心中也明白，張環(huán)欲冒薛仁貴功勞，將他埋沒前營為火頭軍，反在朕駕前奏說沒有應(yīng)夢賢臣，謊君之罪非小，快些招上來！”從前做下違天事，于今沒興一齊來。

　　畢竟不知朝廷如何究罪張環(huán)，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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