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薛仁貴征東·第七回》

　　樊家莊三寇被獲　薛仁貴二次投軍

　　詩曰：

　　張環(huán)謀計冒功勞，仁貴愁心迷路遙。

　　幸遇樊莊留借宿，三更奮勇賊傾巢。

　　再說薛仁貴坐于桌上，心中想道：“我酒倒不必用了，且吃飯罷?！笔⑦^飯來，一碗兩口，一碗兩口，沒個碗數(shù)。樊洪海偶然抬眼，見他吃飯沒有碗數(shù)的吃，一籃飯頃刻吃完了。仁貴一頭吃，一頭觀看，見員外在旁看他，不好意思，說道：“我吃得太多，故爾員外看我?！庇忠妴T外兩淚交流，在那里揩眼淚，驚得仁貴連忙把碗放下，說：“不吃了，不吃了。”立起身來，就走出位。樊員外說：“噯，客官須用個飽?；@內(nèi)沒有下飯，叫家人再去拿來。”仁貴說：“多謝員外，我已吃飽了?！眴T外又說：“噯，客官，你雖借宿敝莊，飯是一定要吃飽的。老漢方才見你吃相，真是英雄大將?；@把飯，豈夠你飽？你莫不是見我老漢兩眼下淚，故爾住了飯碗么？客官嚇，你只管用飽。我老漢只因有些心事，所以在此心焦，你不要疑忌，道我小氣。再吃幾籃，家中盡有?！比寿F說：“員外面帶憂容，卻是為什么事情心焦？不妨說得明白，鄙人好再吃?！眴T外道：“客官有所未知。老夫今年五十六歲，并無后代，單生一女，年方二十，名喚繡花，聰明無比。若說她女工針指，無般不曉；書畫琴棋，件件皆精。因此我老漢夫妻愛惜猶如珍寶，以為半子有靠。誰知如今出于無奈，白白要把一個女兒送與別人去了?！比寿F說：“員外，卑人看見莊前張燈掛紅結(jié)彩，乃是吉慶之期。說甚令愛白白送與別人，此何意也？”員外說：“噯，客官，就為此事，小女永無見面之日了。”仁貴說：“員外，此言差矣！自古說男大須婚，女大須嫁，人家生了女兒，少不得要出嫁的，到對月回門就可見面的，有什么撇在東洋大海去的道理？”員外說：“客官啊，人家養(yǎng)女自然出嫁，但是客官你才到敝莊借宿，哪里知道其細(xì)？這頭親事既非門當(dāng)戶對，又無媒人說合。”仁貴說：“沒有媒人怎生攀對？倒要請問是怎么樣?！眴T外道：“客官，說也甚奇。離我樊家莊三十里之遙，有座風(fēng)火山，那山林十分廣大，山頂上卻被三個強(qiáng)盜占住，霸稱為王，自立關(guān)寨旗號。手下嘍羅無數(shù)，白晝殺人，黑夜放火，劫掠客商財物。此處一帶地方，家家受累，戶戶遭殃，萬惡無窮。我家小女不知幾時被他露了眼，打書前來，強(qiáng)要我女兒為壓寨夫人。若肯就罷，不肯，就要把我家私抄沒，雞犬殺盡，房屋為灰。所以老漢勉強(qiáng)應(yīng)承了他，準(zhǔn)在今日半夜來娶。故我心焦，在此悲淚?？凸?，你今夜在此借宿，待老漢打掃書房，好好睡在里邊，半夜內(nèi)若有響動，你不必出來，不然性命就難保了?！?/p>

　　仁貴聽見員外這番言語，不覺又氣又惱，說：“有這等事！難道稟不得地方官，起兵去剿滅他么？”員外搖手道：“客官你哪里知道。這三個強(qiáng)盜，多有萬夫不當(dāng)之勇，若讓那地方官年年起兵來剿，反被這強(qiáng)徒殺得片甲不留。如今憑你皇親國戚，打從風(fēng)火山經(jīng)過，截住了一定要買路錢，沒人殺得他過?！比寿F說：“豈有此理！真正無法無天了。這強(qiáng)盜，恁憑他銅頭鐵骨，難道罷了不成！有我在此，員外不必憂愁，哪怕他三頭六臂，等他來，我有本事活擒三寇，剿盡風(fēng)火山余黨，掃除地方之害?！眴T外說：“這個使不得?？凸?，你還不知風(fēng)火山賊寇驍勇厲害，就是龍門縣總兵官人馬來，尚且大敗而走。我看你雖是英雄，到得他那里，不要畫虎不成，反類其犬，老漢性命也多不能保了。我沒有這個膽子留你，請往別處去借宿罷，休得帶累我家性命。”仁貴呵呵大笑說：“員外放心，卑人若為大將，千軍萬馬，要?dú)⒌盟髷√澼?，豈可怕這三個賊寇？我有這個本事擒他，所以說得出這句話。方才員外不說，我也不知；今既說明，豈容這三個賊寇橫行？我薛仁貴豈不枉為天下奇男子，縱然員外膽小不放心，不肯留我借宿，我也有本事在外守他到來，一個個擒住他。”

　　樊洪海聽他說得有如此膽量，心想必定是個手段高強(qiáng)的人，便笑容可掬的說道：“客官，你果有這個本事，救得小女之命，老漢深感大恩。倘有差誤，切莫抱怨于我。”仁貴說：“員外，這個自然，何消說得?！?/p>

　　樊員外大喜，忙進(jìn)內(nèi)房，對院君說了一遍，母女聽見，回悲作喜說：“員外，有這奇事？真正天降救星了。你快去對他說，不要被這些強(qiáng)盜擁到里邊來，別驚嚇我女兒才好。”員外說：“我曉得的。”慌忙走出廳堂，叫聲：“客官，我家小女膽子極小，不要放強(qiáng)盜進(jìn)來，嚇壞了便好?！比寿F說：“員外，不妨。只消莊客守住墻門，我一人霸定護(hù)莊橋，不容一卒過橋，活捉賊寇就是了?！眴T外說：“如此極妙的了。”

　　眾莊客聞了此言，也都膽大起來，十分快活，說道：“若是捉強(qiáng)盜，我們也常常捉個把的。自從有了風(fēng)火山賊寇，不要說見了強(qiáng)盜發(fā)抖，就是捉賊也要發(fā)抖的了，誰敢去捉？今夜靠客官的本事捉強(qiáng)盜，我也膽壯的了。弟兄們，我們大家端正家伙器械槍刀要緊！”這班莊客隨即各人分頭去整備。

　　薛仁貴說：“員外，府上可有什么好兵器么？”員外尚未回言，莊客連忙說：“有，我這里有一條槍在這邊，待我去拿來?！比寿F接在手中一看，乃是一條常用的槍，心中笑了起來，說：“這條槍有什么用！”莊漢道：“客官，你不要看輕了這條槍，那毛賊的性命不知傷了多少，是我防身的，怎么說沒用！”仁貴托在手中，略略卷得一卷，豁喇一聲，響折為兩段。員外說：“果然好氣力！”又有一個莊客說：“客官，我有一把大刀在家里，但柄上有鐵包，磨一磨火星直冒，重得很，所以不用，留在家里。待我們?nèi)タ竵怼！比寿F說：“快快去拿來?！蹦乔f漢去了一回，抬來放在廳上。仁貴一手拿起來，往刀頭上摸一摸，齊這龍吞口鑲邊裂斷了掉下來，刀口卷轉(zhuǎn)。仁貴說：“這些多是沒用的！”莊漢把舌頭伸伸，叫聲：“員外，這樣兵器還沒干，拿來折斷了，如今沒有再好似的它的了?！眴T外說：“這便怎樣處？”仁貴說：“兵器一定要的，若然沒有，叫我怎能敵得他??？”

　　又有一個莊漢說道：“員外，不如拿柴房內(nèi)這條戟罷。”員外說：“柴房里有什么戟？”莊客道：“就是那正梁柱子的。”員外說：“你這個人有點(diǎn)呆的，這條戟當(dāng)初八個人還抬不動，叫這位客官哪里拿得起？”仁貴說：“怎么樣一條戟？待我去看看?！眴T外說：“你要看它也無益，拿它不動的。這條戟是有名望的，曾聞是戰(zhàn)國時淮陰侯標(biāo)下樊噲用的，有二百斤重，你怎生動得？”仁貴哈哈大笑說：“若果是樊噲留得古戟，方是我薛仁貴用的器械也！快些領(lǐng)我去看來?！眴T外與莊漢領(lǐng)了仁貴，同進(jìn)柴房說：“喏，客官，這一條就是。”仁貴抬眼一看，只見此條戟戟尖插在地下泥里，惟有戟桿子抬住正梁，有茶杯粗細(xì)，長有一丈四尺，通身長鐵銹了，便說：“員外，要擒三個賊寇，除非用這戟?！焙楹Ｕf：“只怕動不得?！比寿F說：“就是再重些，我也拿得起的。莊客，你們抬根柱子過來，待我托起正梁，換它出來。”莊客便拿過一根柱子，仁貴左手把正梁托起，右手把方天戟搖動，搖松了拔將起來，放在地下。莊漢把柱子湊將上去，仁貴放下正梁，果然原封不動換了出來。仁貴拿起方天戟來，使這么兩個盤頭，說：“員外，這條戟不輕不重，卻倒正好?！边@幾個莊客說：“阿唷，能拿二百斤兵器，自然這些刀槍多沒用的了?！币积R走到廳堂上，仁貴把戟磨得鑠亮，員外即時大擺酒筵，在書房飲宴。

　　到黃昏時候，員外同了莊漢躲在后花園墻上探聽。仁貴拿了戟，坐在廳上等。這頭二十名莊客，多滿身扎縛停當(dāng)，也有拿三尺鐵锏，也有拿掛刀的，也有用扁擔(dān)的，守在門首等候。到了半夜，只聽得一聲炮響，遠(yuǎn)遠(yuǎn)鼓樂喧天。大家說：“風(fēng)火山起馬了，我們齊心為主?！敝灰娪坝耙魂犎笋R來了，前面號燈無數(shù)，亮子火把高燒，照耀如同白晝。多是明盔亮甲，刀槍劍戟，馬嘶如雷，數(shù)千嘍羅圍護(hù)簇?fù)磉^來了。

　　眾莊客見了，大家發(fā)抖說：“快進(jìn)去報與客人知道！”連忙走將進(jìn)來，叫一聲：“客人，強(qiáng)盜起兵來了，快出去！”仁貴立起身，往外就走?？绯鰤﹂T，莊漢說：“須要小心，那邊人馬無數(shù)，我們多是沒用的，只靠得你一個人本事，小心為主?！比寿F說：“不妨?！彪S即走出去立在護(hù)莊橋上，把戟托定，抬眼一看，說：“嗄??！”只見嘍羅簇?fù)?，刀光耀眼，掛彎弓如秋月，插鐵箭似狼牙，馬嘶叫，蛇鉆不過；盔甲響，鴉鳥不飛，果然好一副強(qiáng)盜勢頭，真正厲害。漸漸相近，仁貴大喝道：“呔！來的這班嘍羅，可是風(fēng)火山上綠林草寇嗎？俺薛仁貴在此，還不下馬，改邪歸正，待要怎樣！”

　　且講這些強(qiáng)盜，大大王名喚李慶紅，二大王姜興霸，三大王姜興本，卻是同胞兄弟。這晚三大王守住山寨不下來，只有二大王姜興霸保了大大王李慶紅下山娶親。這大大王李慶紅怎生打扮？

　　頭上戴一頂二龍朝翅黃金盔，身上穿一件二龍戲水絳黃袍，外罩鎖子紅銅甲，坐下胭脂黑點(diǎn)馬。

　　這二大王姜興霸怎生打份？

　　頭上戴一頂烏金開口獬豸盔，身穿大紅繡花錦云袍，外罩絳鏈青銅鎧，坐下豹荔烏騅馬。

　　他二人一路行來，忽聽得這一聲喊叫，不覺到吃了一驚，抬頭一望，只見橋上立一個穿白用戟的小將，不覺大怒，說：“送死的來了，我們沖上前去！”二位大王催一步馬，各把槍刀一舉，喝聲：“喲！你這該死狗才，豈不聞我風(fēng)火山大王的厲害么？今日乃孤家吉期，擅敢攔阻護(hù)莊橋上送死么！”仁貴聞言亦大怒，喝道：“呔！我把你這兩個狗頭，該死的毛賊！我薛仁貴不在此，由你白晝殺人，黑夜放火，無法無天。今日俺既在此，哪怕你銅頭鐵頸，擅敢強(qiáng)娶人家閨女，今日觸犯我英雄性氣，憤憤不平。你敢上橋來？有本事，來一個殺一個，還要到風(fēng)火山剿戮你的巢穴，踹你們的山寨，削為平地。一則救了樊繡花小姐，二則與地方上萬民除害！”

　　二位大王聞了此言，心中火氣直冒頂粱，大怒說：“唷，反了，反了！孤家霸在風(fēng)火山十有余年，官兵尚不能征討，你不知何處來的毛賊，一介無名小卒，擅夸大口。分明活不耐煩了，快來祭我大王爺?shù)牡额^罷?！卑疡R一催，手提笏板刀，叫聲：“小賊，領(lǐng)我一大砍刀！”望著仁貴，劈頂梁上剁下來。仁貴見刀頭砍下來，就把手里這一柄方天戟，往這把刀上噶啷一按，李慶紅喊聲：“不好！”手中震得一震，在馬上七八晃，馬沖過來，被仁貴右手拿戟，左手就把李大王夾背上這一把，慶紅喊聲：“不好！”想把身偏一偏，已來不及了，被仁貴伸過拿云手，挽住勒甲絳，輕輕不費(fèi)力地提過馬鞍橋，說一聲：“過來罷！”好象小雞一般，舉起手中，回轉(zhuǎn)頭來說道：“莊漢們，快將索子將他綁了?！本屯鶚蚱孪逻@一丟。那些莊漢趕過來要綁，不想李大王爬起身來，喝道：“哪個敢動手！”倒往墻門首跑過來。嚇得眾莊漢連忙退后，手內(nèi)兵器都拿不起，叫道：“客官，不好了。這個強(qiáng)盜反趕到墻門首來了。”仁貴回頭說：“你們有器械在手，打他倒來，拿住了。”莊漢說：“強(qiáng)盜厲害，我們拿不住?！蹦侨寿F只得走落橋下。

　　那邊姜大王把馬一催，說：“你敢拿我王兄，孤來取你之命也！”即沖過護(hù)莊橋來。這仁貴趕到李大王跟前說：“你還不好好受縛？”便一掌打去，李慶紅要招架，哪里招架得??？一個仰面朝天，跌倒塵埃。仁貴就一腳踹定說：“如今這強(qiáng)盜立不起的，你們放大著膽子過來綁?！蹦切┣f漢心里才要過來綁，見姜大王挺槍追來，又不敢上前，只掙定墻門首發(fā)抖。誰想姜興霸趕到仁貴身旁，仁貴已把李慶紅踹住地下。那姜大王大怒，說：“你敢把我王兄踏倒，照槍罷?！憋`的一槍，直望面門上挑進(jìn)來。仁貴把方天戟望槍尖上噶啷一卷，鉤牢了槍上這一塊無情鐵，用力一拔。姜大王說：“啊呀，不好！”在馬上哪里坐得牢？轟隆一個筋斗，跌下馬來。仁貴就一把提在手中，說：“莊漢們，快來綁了。”這些莊漢才敢過來，把繩索綁了二人。那橋下這些強(qiáng)盜嘍羅，嚇得魂不附體說：“我們逃命罷！”大家走散報三大王去了。

　　仁貴與眾莊漢推了兩個強(qiáng)盜到墻門首里邊。樊員外夫妻大悅，說：“恩人，如今怎樣處死他？”仁貴說：“且慢，你們把這兩個一齊捆在廳上。待我到風(fēng)火山剿滅山寨，再拿了那一個來，一同處治?！眴T外說：“須要小心?！比寿F說：“不妨?！闭f罷，便單身獨(dú)一望風(fēng)火山而來。

　　且講那山寨中三大王姜興本，他身高九尺，平頂一雙銅鈴眼，兩道黑濃眉，大鼻大耳，一蓬青發(fā)，正坐聚義廳上暗想：“二位王兄去到莊上娶親，為什么還不見回來？”一邊在此想，忽有嘍羅飛報進(jìn)來說：“報三大王，不好了！”姜興本便問：“怎么樣？”嘍羅說：“大大王、二大王到樊家莊去娶親，被一個穿白袍、用方天戟的小將活擒去了?！比笸醮笈溃骸班?，有這等事！帶馬抬槍過來?！眹D羅一聲答應(yīng)：“嗄！”就抬槍牽馬過來。那三大王跨上雕鞍，手提丈八蛇矛，帶領(lǐng)了嘍羅，豁辣辣沖下山來。才走得二三里，只見這些嘍羅說：“三大王，喏、喏，那邊這個穿白的就是了?！比笸跆ь^一看，連忙縱馬搖槍上前喝道：“喲！該死的毛賊，你敢擒孤家的二位王兄么？好好送回上山，饒你之命；如有半句支吾，孤家槍法厲害，要刺你個前心透后背哩?！比寿F一看，但見那姜興本：

　　頭上戴一頂黃金開口虎頭盔，身穿一件大紅繡龍蟒，外罩柳葉烏金甲，手舉一條射苗槍，坐下一匹白毫黑點(diǎn)五花馬。

　　姜興本沖上前來。仁貴大喝：“呔！我把你這綠林草寇，今日俺與地方上萬民除害，故來擒你。你還不好好伏在馬前受綁，反口出大言么！”姜興本大怒說：“休要夸口，過來照我的槍罷?！憋`地一槍，望著仁貴咽喉刺將過來。仁貴就把方天戟嗒啷響梟在一邊，只得一個回合，便將姜興本擒了過來。正是：

　　饒君兄弟威名重，那及將軍獨(dú)逞雄。

　　要知風(fēng)火山草寇怎么處治，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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